记忆的生成过程总是有几分神奇的。 有时候你同一席不太熟悉的人一起吃茶喝酒上七八回,也不见得能在大街上认出其中一两个人来。 可你若是被一个完全陌生的人追杀过一回,他便是化成灰你也认得。 即使当时的情形是四下皆黑、而你又疲于奔命。 肖南回的记忆就是这么被唤醒的。 在穆尔赫的时候,她曾与伯劳夜探邹府,入府后却遇府中护卫追杀,费了几番周折才躲过一劫。当时那带头的侍卫很是尽心尽责,狂追了她三四道门、五六座院子。 而彼时她怎么也没想到,一年多之后,她竟会在大沨渡一家破旧客栈中与他再次相遇。 那牧民打扮的大汉显然不知自己究竟是何处露出了马脚,而与他一起埋伏在此的其他人更是不知。 他们之所以会拔刀,只是因为那正准备上楼的青衣刀客拔了刀而已。 而事实上,丁未翔也只是拔了刀。如果他想动手,或许眼下根本不会有这番对峙的场面。 而他没有选择在第一时间动手,想来也是判断过:这些聚集在客栈中的人里,并没有真正的高手。 想到这,肖南回的身形不自觉地放松了下来。 她直直对上那大汉,开门见山地问道。 “你是邹府的人?为何会在这里?其他人呢?”
那大汉没料到自己底细竟被当场拆穿,面上是一番表情,到了嘴里却又是另一番话了。 “你在说甚?听不明白。”
肖南回笑了。 看来那邹家平日没少做些杀人越货的勾当,这护卫头头显然先前不知追杀过多少人了,早已不记得她这样一号“小贼”。 然而还没等她上前一步自报家门,一旁一直沉默的男子便开口了。 “既然是要待客,主人何故还不现身?”
嗯?这话不像是说给眼前这些人听的,所以果然是有人一早便料到他们会来,甚至知道这间客栈是某人常用的落脚点,所以提前占了这里守株待兔。 客栈内静悄悄的,一阵穿堂风刮过,掀翻了那扇破门板。 门板“吱嘎吱嘎”地在脆弱的门枢上晃动着,冷风夹杂着细雨灰尘一股脑地灌进来,将所有人都吹得睁不开眼。 可眼下这光景,谁又敢真的把眼睛闭上呢?于是乎所有人又不得不尽力睁大眼睛,生怕一个眨眼,便失了先下手为强的机会。 当然,这些人中并不包括皇帝。 他自始至终都背对着门站着,等了一会似乎是没有得到回应,便作势要踏上通往二楼的木楼梯。 就在他将将要迈出那一步的时候,“砰”地一声,那间熟悉的天字一号房房门被人推开,走出一个面容白皙的少年来。 那少年分明是赤州人的样貌,秀气中略带一丝阴郁,身上穿着的衣裳却很是艳丽古怪。头顶毡帽,脚蹬长靴,裙裾上五颜六色的绦染点缀着兽牙,腰间系的是一条蛇皮软鞭,鞭梢一抹殷红,透着一股毒辣。 少年居高临下,细细打量了一番客栈中的三个不速之客,好一番思辨考量,最终将目光落在了举着刀的丁未翔身上。 “你就是阿婆让我等的......那个什么了不得的人物?”
肖南回缓慢地看向丁未翔,丁未翔此时的模样确实是这在场所有人中最有气势的,手里的刀也是在场所有刀剑中最亮眼的。 可怜那被推到风口浪尖上的侍卫,只能缓慢看向自己的主人,可惜他的主人并无开口解除误会的意思,于是他只得硬着头皮继续装下去。 “不知小郎君在等何人?”
少年手一撑,从那二层楼的阑干处直接翻身而下,一双皮靴踏在桌板上,震得那酒壶碗筷乒乓作响。 肖南回挑眉。 好一身破烂的轻功。 “你问小爷,小爷便要回答你吗?”
噗嗤。 她实在没忍住,笑出声来。 那被嘲笑的小爷瞬间怒不可遏。 “有甚好笑?!”
肖南回收敛笑容,故作严肃的表情看起来更加欠揍。 “不答便不答,谁稀罕知道?”
她身旁的男子面上清淡如水,说出的话却是火上浇油。 “既然阁下不知在等何人,不如在此想想清楚,我们几个另寻别处落脚便是。”
言毕,三人默契转身,看都不看那天子房的客人,直奔门外而去。 “大、大胆!我话还没说完,你们要去哪......” 听得背后一阵风声,肖南回下意识往旁边一闪,一记血红色的鞭击闪电般炸响在她耳侧,离她的脸不到一寸,离他的后颈不到半尺。 就这一瞬间,她注意到那条软鞭的鞭梢并非一水的红色,而是由许多细小密集的古怪文字所覆盖,远看才好似连成一片。 这兵器有什么古怪她不得而知,她只道自己皮糙肉厚,挨上一下或许不会怎么样,可若是打在那人身上...... 得寸进尺,约莫如此。 不等丁未翔发难,她已经一把抓住那鞭梢,再一用力,那少年便被拉到近前来。 对方显然有些吃惊,但更多的是一种被踩中痛脚的恼羞成怒。 “你放手!”
她冷笑一声,握着鞭子的手更用力了。 身旁的男子轻声道。 “无妨,放手吧。”
她这才放手,那少年较着劲的身体瞬间接连后退几步,一个踉跄坐在一名大汉身上。 没什么比自己的主子不堪一击、又当着敌人的面出糗更能令人觉得羞耻的事了。 肖南回觉得现在整个客栈里最尴尬的人,就要数那一屋子摆着拔刀造型的大汉们了。 他们的刀还没有收起来,眼睛一时间也不知该看哪里,只能恶狠狠地盯着客栈的地板和那桌子底下的胖掌柜。 少年这回是真的生气了,浑身上下的兽牙都气得抖了起来。 “你们知道我是谁吗?!”
肖南回掏掏耳朵,还未来得及嘲上两句,身后突然响起那人的声音。 “知道。”
整间客栈唯一没有佩戴兵器的那个人径直走向少年。 他的脚步很轻、动作很慢,说话时的姿态很柔和,但你若对上他的眼睛,便能知晓那是一双深似幽潭、寒如远星的眼睛。 有着这样一双眼睛的人,是不需要兵器的。 “天色已晚,多耽搁一刻便多一分困乏,不如早早上路。还是说你沈家已经破落至此,连艘能载客的船都没有备下?”
沈家? 肖南回愣住。 眼前这上蹿下跳、叽叽歪歪的毛头小子,竟是霍州沈家的人? 少年也呆住,似乎是在纠结眼前的情形,究竟是令他挽回了一些颜面、还是更加难堪了。 许久,他才站起身、又恢复了出场时的神色,散漫中透出几分不服管教的倔强来。 “见了阿婆你们若是说些什么不该说的,我定要把你们投到江里去喂鱼!”
当然,他似乎自己也知道这话实在没什么威慑力,于是不等话音落地,便已走到客栈外。 外面的雨停了,风还在刮着,小半个时辰前便在路上堵着的大群牛羊几乎还在原地未动。那些慵懒温和的牲畜在雨热之中摇着尾巴昏昏欲睡,有些已经开始进到马棚之中去抢槽里的豆子吃起来。 那少年见状,抬起软鞭轻轻在空中一挥。只听一声脆如惊雷的鞭响,那成群的牛羊瞬间惊醒,随即好似被一道无形的墙分开一般,你推我挤地走向两旁,生生让出一条道来。 肖南回看得称奇。 这打架的本事不怎么样,放羊的本事倒很是不错。 不远处那几个表情懒散的牧羊人听到鞭声纷纷肃穆行礼,她这才算是彻底看清了今晚这局势。 不论是那阻塞道路的牛羊畜群,还是客栈内一早布好的埋伏,都是为了让他们耽搁在跃原镇。 今夜的大沨渡根本无船可以离开渡口,若想离开此地,只有踏上他沈家的甲板。 可转头看到那一地的牛屎羊粪,肖南回的神色又变得复杂起来。 好好一场请君入瓮的大计,竟让个头脑不大灵光的小屁孩生生演成了一出闹剧,实在可惜。 不远处的少年丝毫未察觉她的想法,他收了鞭子,似乎忘记了先前受过的屈辱,用看那牛羊一般的眼神看向他们三人。 “走是不走?难道等我来请?”
肖南回心知这一趟应是必走无疑,但嘴上仍是不想饶了对方。 “你个半大小鬼,究竟要带我们去哪里?”
少年气急败坏回过头来,刚缠回腰上的鞭子又蠢蠢欲动,挣扎了好一会才作罢,只扔下一句话。 “我姓沈,叫沈林林。至于要去哪里,你们上了船自然知晓。”
****** ****** ****** 六月的昏河水量充沛,匆匆地向着东边而去,几乎要与绛紫色的天边融为一体。 今晚的月亮大得吓人,低低地坠在天幕底下,仿佛再重一些便要落入那滚滚河水之中。 尖尖的船头破开浑浊的河水,宛若穿行于冥府彼岸之间。 船上的人各个正襟危坐、面目凝重,好似要去赴一场阎王小鬼的夜宴。 越是没人说话便越是安静,越是安静便越是没人愿意先开口说话。 死一般的寂静就是这么来的。 整艘船上论起在安静中装死的功夫,无人能排在皇帝之后。其次便是丁未翔,再其次便是方才客栈的那群大汉,再再次之或许是那沈家少年郎。最后的最后...... 肖南回清了清嗓子。 她憋得实在难受,几乎喝光了面前竹几上的一整壶茶,此刻终于有了开口说话的由头。 “请问,还有茶水吗?”
船上依旧无人应答。 坐在她对面的男子终于睁开眼,声音依旧是淡淡的。 “出门在外,有些事就不要计较了,莫要让主人家面子上过不去。”
这话一出口,一直待在船头的少年瞬间就坐不住了。 “不就一壶破茶?谁说不给你了?!茶呢?给她上茶!”
“噔噔噔”一阵脚步声从甲板上由远而近,一壶冒着热气的茶瞬间摆在了眼前。 论起这说话戳人心窝子的道行,她果然差得甚远。 肖南回心下暗叹,刚要拿起那茶壶,突然视线便停在了那送茶的中年妇人脸上。 如果说客栈里遇到一个邹府护卫头领勉强可以算作凑巧,那此时此刻在船上遇到了邹府的当家主母,如何也不能说是意外了吧? 赵西梅耷拉着眉眼,哪里还有当初半分跋扈?转身退下时那娴熟的样子,当真令肖南回扭着脖子看了好久。 沈林林察觉她的视线,不由得冷哼一声。 “丧家之犬,有甚好看?”
短短八个字,已经瞬间坐实了她的猜想。 邹府一夜间消失,果真是沈氏的手笔。 当初她寄信未得回音,便觉事出蹊跷。 她若未曾亲自去过穆尔赫、并在那邹府中迷过路,或许也能说服自己所谓迁宅一说。可邹家有多大,她是见识过的。这样一户人家,怎会说不见就不见了呢? 若是仇家寻来杀了他满门。可哪个仇家做事如此周到,杀完人还要清理现场、运出尸体,搞得像是无事发生过一般? 若是察觉了什么风声举家搬走,看似情理之中,实则更加匪夷所思。要知道邹府上下少说也有百十来人,即便遣散家仆、只留府中人,光是金银细软也要收拾个十天半月、装上个十箱八箱,如何众目睽睽之下从城中一夜消失? 但若有人从旁插手,那情形便大不一样。 而这从中插手的人必定权势大于邹家,甚至放眼霍州也是立得住脚的。 “是你们劫走了邹家人?”
“什么叫劫?”
少年看了她一眼,似乎对她的用词十分不满,语气中透出一丝鄙夷,“邹熊两家这些年在穆尔赫也没少吸金吞银,不过是些太过贪吃的黄羊,养肥了自然是要宰了的,若是放任不管,整片草原都要被啃秃了去。”
这些话一出口,这沈林林终于有了些许沈家人的模样。 原来这便是沈氏统领北方各郡的手段。若是派出族中人各州各郡地盯着,一来人手未必充足、手段未必有力,二来动静太大,少不了要触到天成的底线。 所以他们选择放任地方氏族壮大,其间明里暗里都在盯着,一旦这地方上的势力膨胀到了一定程度,便借些机缘将其一刀割喉、除个干净。被盘剥吸血的百姓们也好有些休养生息的气口,而等不了三五年,便会又有新的肥羊冒出头来,如此进入新一轮的循环。 而退开一万步来观坐卧在这肥沃土地上的沈氏,何尝不是天家养在北部的一只大肥羊?只是这肥羊头脑聪明些,懂得不将自己吃得太肥太壮,以免刚贴上秋膘便成了国库越冬的骨肉油脂。 贪愎喜利,灭国杀身之本也。 究其根本,不过制衡之术罢了。 肖南回抬眼去瞧眼前男子的神色,他显然一早便知道沈氏的这些动作,听得这些消息面上没有半点波澜。 又或许,他一早便知沈氏会在此等他,而那传说中织带子的人就是他们即将要去见的人。 不知过了多久,四周水流声渐缓,船速也慢了下来。 她借着月色向水面望去,这才知晓船只驶入了一片水域开阔地,四周可见大片的滩涂与芦苇荡,一些船身细窄的舢板在其中穿梭往复,简直比白日里的大沨渡码头看起来还要繁忙。 河岸两侧是绵延不断的杉木林,尖而高耸的树影连成一片,好似一头巨熊的兽爪与獠牙。 黑水环绕,杉树成林。 她知道这是哪里了。 “到了。”
沈林林的声音从船头传来,带着几分急促,“快些下船,莫要耽搁!”
肖南回瞪了那沈林林一眼。 方才出发的时候没见他火急火燎,不知如今又是在急些什么? 丁未翔第一个下船,左右观察了一番,才将那人接下来。 肖南回紧跟其后,走到甲板边上才发现:这船与其说是靠岸,不如说是搁浅。 船与岸之间没有艞板,若要下船,便只能一脚踩进泥里。 这究竟是无意为之的待客不周、还是有意为之的下马威呢? 已经走出数十步的沈林林又在不停催促,肖南回只得挽起衣摆从船上一跃而下。 脚一落地,她瞬间便感觉到这片滩涂并非寻常河泥那般泥泞,而是松软细腻,像是某种砂岩浅滩。月色下隐约可见这片砂岩皆是一片死气沉沉的黑色,同方才经过的那片水域一样。 晃神间,几名纤夫拉着纤绳经过,他们将空了的小舟并排拉到不远处的入河口附近,那里正有一群推着泥撬的大汉将一筐筐黑黢黢的东西装上船。 那些筐约莫有半人高,里面装的东西满到冒尖,那些大汉抱起一筐后半只脚都陷在滩涂中,搬运完一筐便要原地喘上几口。 肖南回顿了顿,突然明白过来脚下混着黑色的石滩、以至于那筐里的东西,究竟是什么了。 原来黑木二字并非真的描述那些古老杉树林的颜色,而是指某种这里特产的资源,同早前皇帝曾在马车上讲过的那种夹杂在带子里的黑色物质,是同一种东西。 那是煤炭。 阳山多赤铜,阴山多石涅。 古来煤炭便是冶金锻铁的必备资源,而金铁则是立军之本。难道这便是沈家得以从前朝延续至今的原因么?可天成难道不知?为何不加以管束? 思索间,前方行进的几人突然停住了。 肖南回不解,可当她抬头仔细望了望才发现,前方的黑暗并非只是一片毫无生气的滩涂。 如果说牛马羊群便是再多也称不上奇景,那么眼下这番情形才真算得上是难得一见。 她这辈子也没有见过如此多的鹿。 赤驼金黛,色彩不一。高矮壮瘦,大小不一。成幼牡牝,形态不一。 唯一相同的是,它们都安静地站在滩涂地上,在夜色中直直地望着他们。 成百上千头鹿,为何会同一时间看向同一个地方? 肖南回惊叹之余,便觉得有些诡异了。 啪嗒,啪嗒,啪嗒。 一阵蹄脚踏水而来的声响,那鹿群中走出一个格外高大的身影。 那是一只体型壮硕的成年牡鹿,巨大的鹿角宛如一棵小树,随着那鹿的脚步缓缓晃动着,红棕色的皮毛覆盖全身,只有鹿嘴上有一圈白色。 那鹿缓缓低下头去,没有了鹿角的遮掩,肖南回这才发现那鹿的背上还坐着一个人。 那是个身材娇小的年轻女子,装扮与沈林林几乎一模一样,只是腰间没有缠着鞭子,取而代之的是一只巨大的铜铃铛。 那沈林林上前一步,声音中透出一丝不耐烦。 “沈央央!人我带来了,快快让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