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成灵微十六年三月廿四,季春之末孟夏未启之时,帝携诸卿士百千余往雨安,春蒐之事也。 蒐,蒐畋兼备。既是帝王围猎、骑射之乐,也是检阅车马、砺戈点将。 往年春猎,本质也是皇帝犒劳文臣武将的一种褒赏,允许其带府中亲眷一同前往。可自从那一年肖家出了事,多少人都心生避讳。如今的春猎,倒是少有人愿意携家带口地前往了。 剩下的,便是不得不去的。 除了肖南回,春猎之行的名单上自然还有肖准。 得知又要重返噩梦之地,他会是怎样的心情呢?他是否也想过要将过往那层血淋淋的真相彻底揭开?还是已在多年疼痛的折磨下看透了一切,只想独自舔舐伤口、度过余生呢? 这一切的一切,肖南回都不会知道了。 她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肖准回府用晚膳了。他经常宿在肃北大营中,亦或是在夜巡的路上。可如今战事已趋于平息,夜巡向来也不是大将军的分内之事。 从前的侯府人丁稀落、却也自有暖意,而如今的侯府才真正生出几分凋敝之感。 每每入夜前去为廊间那盏长明灯添油的时候,肖南回都会恍惚觉得,她所身处的这处寂寥空旷的院子似乎也要灯枯油尽了。有什么东西被从其中抽离开来,使得最后这一点的光和热也要消散在风中。 她想她应该能够猜到那是什么了。 白允仍被关在静波楼的最深处。而一同被关入那黑暗之中的,或许还有肖准的心。 那颗她从未能靠近、也从未看透过的心。 从前,她还可以凭借肃北的腰牌进到营中看看对方。但即便那时,她多数时候也只是远远站着,站在一个能看到他的地方,为一个可以上前说句话的理由原地思索犹豫很久。 而如今,她早已不是肃北营中一员,再没有说出那些冠冕堂皇借口的立场。 是不是未来终会有一日,她连在夜晚为他点亮一盏长明灯的立场也会消失不见? 肖南回觉得,这个答案是肯定的。 时光流逝之残忍与不可抗拒皆在与此。 山峦可平,河海生尘。 区区人情冷暖,不过稍纵即逝。就像奔流而去的百川之水,终究是不可挽留。 从前她向来不会思考这些事情,总觉得那许多问题都不会有答案。可过往数月中,那些不曾追逐过的答案却接二连三地蹦出来。 面对那些曾经在意过的人和事,她终于能够生出些许释然和坦荡。 左右春猎她都是不得不去的,而雨安又是当年事发之地,此行或可名正言顺地探寻一二,说不定对她眼下在查的事情多有助益,何不欣然往之? 想通之后,肖南回第一时间便去问杜鹃:春猎随行的车马空位多出来许多,愿不愿意同她一起出去走走、散散心。 杜鹃生在阙城、长在阙城,这辈子踏过最多的门槛便是侯府的西便门和兴隆街的茶铺、布庄。最远的地方到过西城门外的大成寺,但那也是好几年前的事了。 杜鹃也不是没想过出去看看,她的性子本就是爱热闹的。肖南回从前也总是提起:有朝一日要带杜鹃去纪州看看那里的沙子、看看她出生的地方。每当那时杜鹃就会笑着骂她没出息,不带她去看山清水秀、偏要看什么沙子,可一边嫌弃着,一边又会忍不住地问:沙子是否真的有那么多、沙子中又是否真的有许多骆驼? 肖南回觉得,杜鹃还是想去外面看看的。 即便雨安离阙城也没有很远,但毕竟有着这里没有的广袤林地和草原。 杜鹃心动了,她从没出过远门,不知要带些什么,便将压箱底的褂子袄子都翻了出来,合不拢嘴地比划了三天三夜,却在第三天突然改口说:还是不去了。 肖南回纳闷,可看到杜鹃出入黛姨的院子比往日频繁许多后,就渐渐明白了。 往年天气转暖的时候,黛姨便能一个人在院子里晒晒太阳、荡荡秋千了,可今年不知是怎地了,过了谷雨还是没能起来床,连用两剂的赤喉珠也失了功效。 对此杜鹃仍旧是一副泼辣干练的样子,一边骂姚易那奸商许是送了假药,一边将一切都收拾得井井有条。 但偶尔,杜鹃眼神中也透出忧愁。黛姨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了,许是能熬过这个春夏,就是不知还能不能有下个秋冬。 若是黛姨病得再重些,少不了是要人贴身伺候的,陈叔一个男子毕竟不方便,招个外人进来又怕不放心。 杜鹃放不下黛姨,最终还是决定守在家里。 临行的那日,杜鹃又塞了个巨大的包裹递到肖南回手中,里面照例是一些衣物和吃喝用度、甚至还有够她用上半年的伤药补药。肖南回觉得,那包裹里可能包着两个人的份。 可杜鹃不知道,自那日烜远王府的事后,伯劳便再也没出现在府中,更没同肖南回碰过面。肖南回觉得可能是因为对方要躲着宗颢的缘故。 左右春猎不过半月之期,伯劳是否跟着似乎倒也没什么紧要。 临行前,她又绕道去了一趟燕扶街,一面是要将杜娟给的东西“卸货”在望尘楼,另一面也是顺道看一眼姚易和伍小六。 这是她多年来养成的习惯:出征或远行前必探望三两好友,有事无事也要聊上几句,最后再郑重喝杯酒道个别,以防自己此行一去不复返,心中也不留遗憾。 起初,大家也都是真情实感、情到深处经常鼻涕一把泪一把,好似当真是场生离死别一般。时间久了,这程序已经走了太多遍,遂各自都敷衍得厉害。 三月末正是春深之时,人们春情躁动,望尘楼的生意也是如火如荼、如日中天,姚易埋首于算盘账簿当中,压根不想搭理肖南回,就只叫出伍小六来应和了几句,临了前又差人拿了个塞得满满登登的小麻布袋给她。 肖南回笑嘻嘻接过挂在马鞍一侧,吉祥欢脱地打了个响鼻往城东鼎门而去。它认识那个小麻袋,里面装得全是北郅出产的蕈子干。 随军马匹吃得不差,但也不过是些晒干的麦草,远没有在侯府时“伙食”到位。肖南回此行虽不再有右将军的头衔,倒也没因此而受委屈。皇帝没有收回她黑羽营的牌子,又没头没尾地给她安了个参乘车右的职位。 车右顾名思义,古来是守卫于帝王车马之右的武士,与车左相对。按照左为尊的规矩,她眼下的身份也只能居于车右。 当真是,绕来绕去,也逃不过这个“右”字。 思索琢磨一番,肖南回觉得这也算不得什么坏事。毕竟参乘与帝王同行,吃喝待遇都会好上不少,而且离车驾又近,她便可以常常见到那人身影。 不知这是否也是他如此安排的用意。 许是那日烜远王府的事太过曲折,她已连着做了两日乱七八糟的梦。梦里她时而华服高座、金光万丈,时而筚路蓝缕、愁云惨淡,不变的是其中都有那人面容交错其中,时而拈花浅笑、僧首佛面,时而眉眼含霜、魔行鬼道。 她着了他的道,就连梦中也在编织着同他在一起的故事。 而分开层层人山人海,他又于现实中向她走来。 帝王出行,非征伐之事都会走城东的鼎门。鼎门甬道宽直,百姓可于一街之外围看,而文武百官需得列队门下、恭送圣驾。 时辰一到,皇帝便会从华盖遮顶、扇翣做屏的步辇中走出,踏过一丈远的锦罽长毯后进入王驾之中。 从步辇到车驾只有短短十步的距离,而她作为参乘,恰好就在离他最近的地方。 知他是钟离竟的时候,她没心思好好端详这人的相貌;知他是皇帝后,她便不敢这么放肆地盯着他的脸瞧。 这一次,混迹在无数仰望的目光中、她终于得以名正言顺地好好瞧一瞧那张脸。 他照例戴了冕旒,五色玉石坠成的十二股旒将其主人的面孔掩藏其后,却在晃动击鸣的一瞬间显出其片刻真容来。 那是如殿宇中供奉的佛像一般流畅柔和的轮廓,如玉的面容上无一丝紧促、无一丝赘余,眉宇漆黑隽秀、带一点引人探究的弧度,唇色总是很淡、却莫名给人一种艳光内敛之感。 最妙的还是那双狭长的眼,平日里常常是半阖着的,似乎带了几分慵懒和醉意,某个瞬间轻启望向你的时候,便能瞧见那漆黑瞳仁之中无声开启的深渊。 就在这一刻的光线、这一刻的情境、这一刻的呼吸吐纳之间,他身上的那种高山远景、寒潭如镜的气度被无限放大,令人目不敢视、又心生向往。 他可真好看。 肖南回痴痴地想着,又回想起自己当初第一次见他的情形。 大沨渡旁的跃原镇、风雨交加的夜晚,他跟在丁未翔身后、徐徐跨入那间破败的客栈,风带入细雨落在他身后、湿了一半那烟色的长衫。那时她只觉得对方同自己熟知的男子模样差得太远,甚至有些厌弃他那比寻常女子还要白皙几分的肤色。 如今想来,或许是她一早便带了偏见,从未好好瞧过那张面孔。 人生中大段回忆终会变得模模糊糊,只有少数几个瞬间可以铭记一生。 就像眼下这一刻,虽只是短短一个抬眸,她却已然深刻于心底,很多很多年后都不会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