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习武的人当中,肖南回的耳力不算出众,但对听过的声音总是更加敏感一些。 在那团由远而近的嘈杂人声中,她分明听到一个方才听过不久的声音。 “夫人莫要再向前了,四小姐手下没个轻重,您要是有个好歹,奴婢就是一万条命也不够抵的啊......” 好么,这是前脚刚在她这告了状,后脚又去擂别家衙门的冤鼓了。 肖南回生平最恨遭人利用,见了这出戏顿时无名火起,却听得一道陌生女声沉沉响起。 “我倒要看看何人小小年纪就如此嚣张,竟不把人当人看了。日后若是得了便宜,岂非要骑到正室头上去了。”
她靠近窗棂向外望去,只见院子里站着约莫七八个人,都是女子,当中有颜府的两位小姐和一位偏房夫人,除去两个侍女和方才哭诉的那洗漱丫鬟,便只剩下两人瞧着眼生。 这两人中有一人已有白发,发髻倒是梳得溜光水滑,瞧着像是宫里那些教习规矩的嬷嬷。而旁边那个只露了半个身子,头上簪了一把金步摇,瞧衣服甚是端庄考究,颜色用得也深,像是在显摆某种不言而喻的地位差别。 “这又是哪两位?我怎么之前没在府上见过?”
“外面来的。”
莫春花言辞有些闪烁,肖南回的注意力却都集中在门缝外的那几个人身上,并没有留意。 “外面来的?外面来的也敢插手别家后院的事,面子抻得倒宽、手伸得也长,忒不讲规矩了。”
莫春花讪讪笑了两声,声音更低了。 “让她在那坐着吧,等日头落了,她自然就回去了。”
肖南回终于察觉身后人透露出的一股子怂气,有些奇怪地回过头来。 “这才晌午,离昏时少说也得两个时辰。人家都杀到家门口指着你的鼻子破口大骂,先前拳头都敢抡,如今怎地都不敢驳上几句?”
莫春花避开肖南回的视线,用两根手指捏着前额的碎发捻啊捻。 “这事倒也不是敢不敢的问题,只是有些时候没必要去惹那一身骚。”
肖南回眼瞧着身边方才还张牙舞爪、一脸死猪不怕开水烫的人,转头突然变得老成中庸了起来,竟有些不适应起来。 “我寻思着你来阙城这么久也没什么长进,如今是突然开窍了么?”
“我倒是无所谓,只是担心我娘。”
莫春花脸上浮现出几分坦然的神色,声音却低低地,“毕竟老颜靠不住,又没旁人可以帮我。”
肖南回瞬间有些说不出话来。 “果真是个没爹娘教养的东西、欺软怕硬的主,打人的时候可不是这番光景的,如今倒是怂的厉害......” 院子里陆续传来女人们刻薄的言辞,肖南回看着眼前沉默的莫春花,她的皮肤还是那蜜一样的颜色,头发在常年的风吹日晒下褪了色,手指也因为粗重活计而粗糙变形,那镶着宝石的扳指卡在上面,有种说不出的臃肿窒息。 即便住进雕龙画凤的屋瓦之下、披上绸缎、戴上玉镯翡翠,莫春花却几乎还是在一瞬间又变回了那个粗布衣裳的南羌姑娘。 那些只存在于杜鹃闲话中的勾心斗角,肖南回是第一次亲眼见识,只觉得令人寒心。 莫春花好歹也是颜府小姐,只是因为出身不好,便要被各种敲打试探、恶意揣测,如今但凡有个差错,多得是看热闹的看客,真心肯护她的人一个也没有。 莫名地,她又想到了自己。 从她记事起就没见过她那薄情寡义的爹娘,遇到肖准前,能保护她的人只有她自己。 尽管小时候的自己并不知道什么是爹娘,但是起码知道那些过得好的小孩子都是有爹娘的。在那无数个挨饿受冻的夜晚,她也是乞求过上天,给她一个爹或者一个娘的。 她觉得只要有爹娘,就能不受欺负。 如今来看,她还是太天真了。 若是摊上如莫春花一般的本家,也同当初死爹死妈、举目无亲的自己没什么两样了。 凭什么她们要受到这样的对待?凭什么? 别人不管,她管。 仿佛知道她在想什么一般,莫春花连忙开口道。 “这事你别管......” 这厢话刚说了半句,再一转头,肖南回已经不在原地了。 院子里,一众女人正叽叽喳喳地声讨着什么,只听“哐当”一声响,一名束腕短打的高个女子拍门而出,三步两步便走到了跟前。 “青怀侯府肖南回,见过各位。”
一礼作罢,肖南回直起腰来,正对上那华服金钗的女子。 一瞥之下她才发现,对方的年岁看着并没有想象中的大,瞧着还不及黛姨的样子,眉宇间颇有些秀美,只是做了妇人装扮,衣饰过于厚重古板,偏偏头上那支金步摇又太过华贵招摇,平平生出一股俗气来。 “在下已报上名讳,还不知这位是哪家夫人?因何在我朋友门前如此喧嚣?”
那夫人没说话,似也在打量她。倒是她身旁那位嬷嬷先开了口,语气中透出一股来者不善的意味。 “我们家夫人的名讳你不必知晓,此事也与侯府无关,且将那不懂规矩的丫头叫出来,我们家夫人有话问她。”
对方说这话的时候是拿出了几分威压的,然而这些威慑力在混过行伍、上过战场的人面前,实在是有些拿不出手的。 更何况,若论阴阳怪气、压人一头,谁能比得过当今圣上呢? 皇帝老儿她都不怕,还怕你一个不知哪里蹦出来的恶仆? “此事若与侯府无关,怕是也与二位无关。”
肖南回冷哼一声,言语间不再客气,“在下不才,早些年也是与颜将军有过些交情的,春花是颜家千金,亦是我的朋友。论位分,嬷嬷当尊她一声四小姐的,行礼倒是可以免了。”
那嬷嬷没料到会冒出这么个硬茬,心下显然是有些恼怒的,面上却是多年修炼出的二皮脸,愣是没显露出个一星半点来。 就这档口,莫春花也硬着头皮从里屋走了出来。她那几房小娘见正主来了,简直要压不住话语中瞧热闹的兴奋劲了。 “这位是薄夫人,就算是肖姑娘说话也要客气些,免得再给你们侯府添了乱子。你说是也不是?”
薄夫人?哪个薄夫人? 顾不上这话里的挤兑之意,甚少混这都城贵人圈的肖南回内心一阵疑问,面上还要装作无事。莫春花却是没白混这些日子,已然小声给她递了答案。 “烜远王府的侧室。”
肖南回愕然。 这人竟是......夙平川那传说中就要母凭子贵的小娘?难怪就连身边的一个嬷嬷也敢如此呼来喝去,莫春花都要忌她几分。 肖南回心情不知为何变得有些古怪,似乎一瞬间便明白了些许夙平川的处境,又生出些不值钱的同情来。 想想梅若骨,再看看眼前人。肖南回觉得,烜远王当初怕是瞎了眼。 “你就是川儿提起过的那个右将军?”
那薄夫人悠悠开了口,声音又轻又软,像是没什么力气说话似的,听得人抓心挠肺地难受。 好歹是烜远王府的,肖南回努力压下心头的不适,谨慎回道。 “见过薄夫人。右将军一职已是昨日之事,如今就不必再提。”
这只是一句简单的回话,那薄夫人却好似听到什么有趣的事一般,“咯咯”笑起来。 她一笑,头上的金步摇便跟着一阵摇晃,刺目的光直晃得她心烦意乱。 “川儿还从未在家里人面前提起过谁家女子,你是头一个。”
笑声顿了顿,薄夫人红唇微抿,“不知会不会是最后一个。”
对方这话说得既暧昧又恶心,在场其余的几个妇人却都听懂了,低低的笑声夹杂着刺探的目光渐渐将肖南回包围。 左一个川儿,右一个川儿。 不知夙平川如果此刻在场,会不会想用他那把上好宝剑将他这便宜小娘一剑串个透心凉。 肖南回恶狠狠地想着,对面的女人却又发话了。 “肖姑娘的名字听着倒不像寻常女子姓名,不知是哪个南、哪个回?”
“东南西北的南,雁字回时的回。”
“好一个雁字回时。听闻青怀侯对他的义女甚是亲信,就连名字都是煞费心血,如今一瞧,果真如此。只是......南回,难回。这名字的谐音听着像是不大吉利。”
女子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停住话头,肖南回的拳头已然握紧。 下一刻,那薄夫人身旁的嬷嬷突然开口道。 “今日初见时便觉得肖姑娘有些面熟,就方才那一瞬间的神情,总算是让老奴想起是哪位故人了。”
薄夫人微斜了视线,瞧见自己那忠仆递来的眼神,面上笑意更大。 “你这双老眼倒也还没花,经你这么一说,我倒也觉得,是有那么几分像是若骨。兴许川儿也是瞧中这一点了呢?”
若骨,梅若骨。 烜远王正妻,死于三目关一战的飞廉将军,夙平川的生母。 妄议一个已逝之人,关起门来嚼上几句也就罢了,偏偏要捅到别家院子里来。当真是又蠢又恶,摆明了一股恶意。 肖南回冷声道。 “飞廉将军沙场报国、战功赫赫,就连各营领将都要尊她一声飞廉将军,不敢直呼其名讳。”
言外之意,梅若骨的名字,也是你能叫的? 那嬷嬷却仿佛听不出,露出一副大惊小怪的样子。 “哟,就这说话的语气,真真是像极了。大娘子生前那是何等风光啊,严语威辞的,我们这些下人都不敢直视她。只可惜,是个命短的......” 一直沉默不语的莫春花眼睛一瞪,先前的顾忌丢到了九霄云外,粗野的岭西话脱口而出。 “你说谁短命呢?!”
莫春花的一声怒吼像是戳破了那层看不见的彩纸,那些昭然若揭的恶意再也遮掩不住,一瞬间便倾泻了出来。 “哟,这不是四小姐?一开口便了不得,生怕别人不知你从哪来,非要将那腌臜绕口的话说出嘴来,倒也不怕人笑话。”
莫春花气到发抖、正要上前,肖南回眼疾手快一把将她拉住,又定定看向那挑衅者。 “岭西方言是纪州一带的官话,驻守过那一带的兵卒将士多少都要会讲一些,听闻颜广将军当初便是以一口地道的岭西话博得陛下赏识封了上将,这位嬷嬷话可不要乱说。”
肖南回这一番话驳地是又快又狠,颇有些姚易的风范,但她自己心里明白是得了谁的真传。 那嬷嬷没料到会被扣上一顶大帽子,顿时有些萎靡了起来。 “夫人......” 薄夫人眼瞧这一局没立住,抬手止住了老仆委屈的自白。 “我这老婆子出身低贱、见识也短浅,比不得大将军南征北伐、见多识广,只望肖姑娘不要怪罪我们这些墙里生、墙里长的妇人,就当听了个笑话吧。”
这一通东拉西扯,仿佛又成了她得理不饶人。 肖南回脑门上的青筋直跳,偏偏对方压她一头,她又不能当场将她揍上一顿。 这哪是什么偶遇,分明是瞅准机会找茬来了。就是不知道是冲着莫春花来的,还是......冲着她来的。 姚易兵法第一章,不怀好意者,嘴遁之。 “在下军务在身,就不叨扰了,这便告辞。”
她边说边拉起一旁的莫春花,“各位不必相送,就全由四小姐代劳吧。”
说罢,肖南回头也不回、拉上莫春花快步离开了院子。 那一众颜府女眷见没了热闹可看,都有些悻悻然。 “说来便来,说走便走。真是没规矩。”
那一直跪在地上的洗漱丫鬟突然有些回过神来,怯怯抬眼望向身旁那双金线红花绣鞋的主人。 “夫人,那奴婢的事......” 啪,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扇在小丫鬟的脸上,直将她那还未来得及收回去的眼泪打出了眼眶。 “闭嘴。”
薄夫人殷红的唇绷成一条线,过了一会才又恢复了微笑的模样。 “今儿个时辰也不早了,我就先回去了。”
她施施然起身,在那嬷嬷的搀扶下,仪态端庄、步履徐徐地向外走去。 一众颜府女眷见状前呼后拥地跟了上去,只留那小丫鬟仍捂着脸、瘫在原地,自始至终都没有人多瞧过她一眼。 ****** ****** ****** 一出院子,肖南回便松开了手,可莫春花却似着了魔似地抓着她的手臂不放。 已经到了后门,莫春花依旧两眼放光,像是连干了三坛云叶鲜。 “我方才那一下子表现如何?”
肖南回顿了顿,一五一十道:“你还不如不开口。”
莫春花有些不甘心,气哼哼道:“你们赤州话怎么说来着?你这叫......过河拆桥!若不是你主动招惹那烜远王府的人,我也犯不着出马。我倒是觉得自己还有点这方面的天赋,这斗来斗去倒也有些乐子。改天你再来一趟试试......” 试你个头。 肖南回觉得自己鸡同鸭讲,摆摆手溜出门去,临走前再三叮嘱。 “今日的事,怕是要落下话柄。我不便来得勤了,你也务必小心些......” 莫春花最听不进这些唠叨,已经砰地一声将门关上了。 盯着那颜府后门上的铜钉看了一会,肖南回摸了摸鼻子转身离开。 以往拜访颜家,她都是光明正大地来、光明正大地走,从没从后门走过。如今迈出那道门槛踏上后门正对的那条街巷,她突然发现这处地方有些眼熟。 犹豫了片刻,她挪动脚步向着巷口走去。 也就数十步远的样子,她便看见了那棵树。 这是一颗老茶梅,已经数不清栽下有多少年头了。粗壮的主干上盘龙错节地挂着些伤疤、今年的新绿却已经顶出树梢,在寒风中露出一点芽尖。 再有月余,便是她的生辰了。 她的生辰其实并不是她出生的日子,而是她初来阙城的那一日。 彼时她比阙城城门前那饱经风霜的石墩高不了多少,小小的一个人,却有着一张饱经风霜的脸,整个身体裹在厚厚的布巾里,只露出两只有些怯懦的眼睛。 她被从马上抱下来,牢牢牵着那少年的手,听他用最温柔的声音讲起这座城的故事,跟着他穿过如流水般的车马行人、穿过繁华喧闹的坊间铺子、穿过在那一刻凝结的时空。 其实那时她还不会讲赤州话,当然也听不太懂他讲的事,但只要听到他的声音,她便觉得安心。 少年拉着她在长而宽的街道尽头停住了。那里有一处随意堆砌的花坛,花坛中央有一棵开满金黄色花朵的老树,一些小贩围在那树下做着糖糕生意,偶尔有一两抹金色飘落树梢便掉在那糖糕上,金灿灿的一点,很是好看。 她盯着那些糖糕瞧,少年却仰头望着那棵树,突然转身对她笑了笑。 “不如,就将今日定做你的生辰好了。”
她笑着点点头。 不管他说什么,她都会笑着点头。 少年利落跳起,起落间手中已多了样东西。然后,他将那繁茂茶梅树上摘下的金色,别在了她的耳后。 她呆呆立着,一动也不敢动,半晌才闻到一点甜蜜清新的味道。 是花香。 而长在干涸沙土地上的她,在那之前从未闻过花的味道。 “这是金茶梅,只有这个时节才能看到。”
这一回,她茫然看着他,似乎被鼻间那股奇特却引人向往的味道迷昏了头。 少年笑了,随后俯下身,伸出手轻轻在她耳畔点了点。 “金茶梅。”
“金茶梅......” 她喃喃重复着那个词。 这是她继“吃饭”和“睡觉”后,学会的第一个词。 从那日以后,每年到了金茶梅快要开放的时候,她便知道自己的生辰就要到了。 她的生辰要吃辣子面,要同肖准去永业寺赏花,要回到府上喝酒赏月。 但她从来不知肖准的生辰。 自从肖家出事之后,肖准便从不提起自己的生辰,也不许杜鹃和陈叔提起或庆祝。肖南回只隐约知道那日子是在秋天。 每当到了秋叶飘落的时候,她便会见到肖准立在院子中,抬头望着那些快要变得光秃秃的树枝。 她至今仍能偶尔记起肖准孤身站在落叶满园的庭院中间、直到最后一片秋叶辞别枝头的样子。 从家门血洗的那一天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岁月的流逝对他来说或许只是一种折磨。 可对于肖南回来说,自她离开岭西、来到肖府的那一天起,她的每一个生辰都是对新生的感恩和期盼。 就像春与秋的相隔甚远。 她苦恼于这种不同,却自始至终也无法改变什么。 肖南回望了望身后颜府的方向,突然有些羡慕莫春花的烦恼。那种烦恼是留在当下的,而她的烦恼却已延续了十几个春夏秋冬。 在那无数个关于生辰的遥远记忆中、在不知不觉的岁月流淌中,那一朵朵春末绽放的花朵原来都曾带着点点忧愁。 而春花的烦恼,秋叶是不会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