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枪(1 / 1)

冬日里的烛火没有飞蛾小虫在旁起舞,燃烧地分外安静。  剩下的半碗药汤在粗陶碗底渐渐凝结变黑,挣扎抵抗的女子终于抗不住疲惫沉沉睡去。肖南回盯着那半碗汤药一言不发坐了一个时辰,直到肖准的亲兵来替,才浑浑噩噩走出帐子去。  天色阴沉,有浮云遮月。  她突然回想起小时候听杜鹃讲故事时候的情形。那时的杜鹃也只是个半大丫头,有时偷喝一点兑了水的桃酒,就能滔滔不绝说上一个晚上。  在杜鹃为数不多的几次提及王府旧事的对话中,她是这样说的。  入朔亲王府的那年,她只有七八岁。原本是最不起眼的烧火丫头,后来因为干活干净利落,才被调入内院的小厨房帮手,也慢慢能听到些这高门大院里的事。  朔亲王肖青年少入仕,年近而立才开始征战沙场,却在短短数年内立下累累战功,获封亲王称号。这样一个传奇人物,私下却是个有几分忧郁的沉默男子。而其长子肖衡最似父亲,沉稳随和、又带悲悯之心;三子肖谨乖巧早慧、年纪轻轻已然进退有度;只有次子肖准不类父兄,性子刚烈难折、做事不留余地,气质都随了江湖侠隐出身的生母,带着一股谁也挡不住的锐气。  这样的肖准在阙城权贵的孩子们中并不受欢迎,加上生母出身并非望族,年少时的肖准是在排挤和恶意中成长起来的,总是比旁人多一些孤僻和固执。可谁也没想到,这样的肖准最终也找到了朋友,和同样脾气古怪的白家“小少爷”越走越近,两人形影不离、结为挚友、远胜一般情谊。  可杜鹃后来才知道,那时的白家根本没有什么“小少爷”,除了年近弱冠的长子和次子外,白鹤留只有一个与肖准同岁的女儿。做官人家的女儿扮做男装与将门之子相交绝非好事,何况御史中丞的位子敏感易招是非,这段情缘最终烟消云散,谁也不再提及。  转年春天,赤州刮起了停不下来的南风。空气中总是带着湿润腥甜的气息,像是海边才有的味道。  十七岁的肖准跟随父亲肖青及族中男子亲眷,与当时的皇帝夙印前往雨安城参与春猎。出发前夕,杜鹃那卧床多年的弟弟因冬日里染上肺疾而咽了气。老母年迈、家中再无旁人,杜鹃只得向府上告假回去料理丧事,也因此从肖家春猎的随从名单中被剔除。  那时的她没有料到,那长长的、一眼望不到尽头的车队,半月后就只回来了两人。那牵马扫院的伶俐小厮、夫人房里美貌的大丫鬟、庖厨里碎嘴的婆子大娘,统统没有回来,她们变成了肖家那笔血债中的一点殷红,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慢慢褪色。  提起往事,杜鹃经常这样念道:是那耗尽她供养、拖累她半生的弟弟,最终用自己的死救了她一命。  酒醒后的杜鹃总是千叮咛万嘱咐地告诫她:千万莫要在肖准面前提起与白家的往事,她如数应下,觉得肖准对他们应当是痛恨至极,她自然不能在他面前提起。再后来,杜鹃也长了年岁,关于那白家“小少爷”和雨安的事,她便说得越来越少了。  但肖南回却一直记得。白氏叛国、杀忠烈朔亲王满门,这是任何情谊也模糊不了的血海深仇,是以她对那传说中的白家嫡女从未上过心,认为对方不过是一笔迟早会被清算的旧账罢了。  可如今见了肖准对那白姓女子的态度,她突然有些不确定了。  难道那些杜鹃口中的血海深仇都是假的吗?那她这些年苦苦探寻、保家卫国、期盼有朝一日夺回失地、一雪前耻又是为了什么?  肖南回觉得,她应当亲自去找肖准问个清楚。  可那又是肖准的疮疤,她怎么忍心亲自去揭?  焦灼压抑反复倾轧,她在行军帐之间走着,重重喘着气,试图将肺腑之间的那股浊气吐出去,却怎么也做不到。  一个人影从前方的帐子里钻出来,却是夙平川。  他看见她远远走过来,却好像没看到他一样从眼皮子底下飘过去了。  “喂。”

肖南回停住回头。  夙平川把怀里的东西扔给她:“你的东西。”

她一把接住,是个布包,打开后发现是断了的平弦。  从肖准斩断平弦的那一刻起,她的思绪和记忆都是混乱的。她几乎不记得自己是如何结束了那场战斗、又是如何跟着肃北军回到营地的。  现下猛然回想起来,不由得有些庆幸对方帮她将平弦收了起来。  “多谢。”

这是肖准为她打的兵器,她从十四岁开始一直用到现在的兵器。  她以为将会陪伴她一生的兵器。  手指摸了摸那处被斩断的断口,锋利得能割伤人的手指。肖准的枪法一如既往的凌厉,一出手便没有回旋的余地。  夙平川看着她的脸色,缓缓开口道:“我已经拿去给兵器营的老师傅看过了,你这枪杆中机窍太过复杂,一旦断了也没有留的必要了。等回阙城后叫人重新打一把罢。”

肖南回像是没听见对方的话一般,依然不舍地摸着那断了的枪杆。  她的手掌是如此熟悉这种温度和质感,今天早上拿起它的时候,她怎么也没想过竟是最后一回了。  “喂,我说的话你听见了吗?”

夙平川自诩孤高、绝不是个爱管闲事的人,此次突然心血来潮发了次善心,对方却从刚刚开始就一副呆样,连个反应也不给。  “肖南回......”  “嗯,我知道了。”

肖南回说完,抱着那断了的枪杆,低着头走开了。  夙平川站在原地,脸上一阵青一阵白,莫名有种失落感。  他望着那道远去的背影,正想迈动脚步追上去的时候,一道声音毫无防备地在他身后响起。  “左将军这是要去哪里?”

夙平川背脊一僵。对方身法气息之高明,令他不知不觉间被近了身。  说话的人却似乎并不打算惊吓他,上前几步走到他身侧的位置,夙平川这才看清来人的样子。  平平无奇的脸,有些让人一看即忘的样子,但似乎是近些天常在皇帝身边的那个带刀侍卫。  对方似乎猜到他的疑惑,率先开口道:“在下雁翅营中尉丁未翔,奉命前来召左将军往议事帐商讨明日拔营事宜。”

雁翅营?  奇怪,这开场白怎么好像很久之前......在哪听过呢。  夙平川又定定瞧了瞧眼前人的脸,目光移到对方腰间的牌子上,暂且压下疑惑。  “知道了,这便过去。”

两人一前一后向着议事帐的方向而去,丁未翔微微侧头向着肖南回离开的方向瞥了一眼,轻轻叹了一声。  ****** ****** ******  肖南回是个不善于掩藏心事的人,在亲近的人面前,她的情绪时常无从遁形。  因此从小到大,每每遇到伤心难过的事,她都会一个人跑开、找个没人的角落躲起来。  只有这样,才不会有人带着同情的目光询问她事情的原委。  只有这样,她才不必在伤痕累累的时候,还要用尽力气去假装无事发生。  她不是一个没有骄傲的人,只是多数时间,她都把自己的骄傲深深埋葬起来了。  就像如今,她要将那曾代表着她尊严的长枪,亲手埋葬。  她找后勤的小兵要了把锹,抗在肩上走出营地好远,找了个没人的地方开始吭哧吭哧地挖坑。那坑已有半人深,埋个伍小六都绰绰有余,可她还在不停地挖着。  只要看到断了的平弦,她便会想起肖准砍断她枪杆的那一瞬间,想到他手上的那些牙印,想到帐子里那个漂亮的女人,想到她说的话。  她要挖个坑把枪埋了,这样眼不见心为净。可真到头来又舍不得,于是只能任由情绪折磨自己。  又挖了一会,她终于觉得有些累了,一屁股坐在地上,呆呆地看着那个黑乎乎的土坑,眼睛突然就酸涩起来,嗓子眼也一阵阵发紧,憋得她喘不上气来。她最终发泄般地大喊起来。  她以为自己会落下眼泪,却发现无论如何也哭不出来,只徒劳地抹了抹眼睛,希望能从那里面揉出一点水分来。  她其实也分辨不清心里究竟是个什么情绪,就是觉得委屈、还有点愤怒,胸中憋着一股气,却吐不出来。她以前从没有过这样的感受,也因此有些不知所措。  伸出的手又缩回来、攥紧的拳头又松开。犹豫挣扎了许久,她还是用布把断了的枪重新包了起来。  不行啊,她果然还是舍不得。  即使这支枪已经断成两截,她还是舍不得就这样将它埋葬。  如果有一天,她和肖准之间的羁绊也如平弦一般被斩断,她又是否能够独自一人走下去呢......  一阵树枝被压倒的声音在她背后响起,紧接着是一道声音。  “不要这副模样。”

肖南回转身抬头看去,月光下年轻的帝王披着黑色的大氅,整个人似乎已经快要和夜色融为一体,只有那双眼闪着一点光亮。  她又习惯性地抬手去擦脸,仍是不发一言。  可她手上还沾着泥土,脸自然是越擦越脏。夙未见了皱起眉头。  “不要这幅模样,实在太难看了。”

肖南回的内心在咆哮:要你管!  可咆哮到了嘴边,转眼变成一句蚊子声的嗫嚅:“更深露重,陛下早些休息吧。”

说完,她起身要走,走到一半想起来什么,又折回来拿起地上的布包。  夙未的视线落在那裹着断枪的布包上,毫无起伏的声音又在她身后响起。  “孤准你退下了吗?”

她此刻心情极差,却无法在眼前这人面前甩脸子,只得停下:“陛下还有何事吩咐?”

夙未看着她开了口,像是不经意间的君臣相交。  “青怀候方才向孤求情,说要赦免白氏之女白允。此事右将军如何看啊?”

这话此刻就像淬了毒的刀子一样在剐她的心。  肖准果然不想让她死。为此,他不惜践踏自己身为一军领将的立场,卑微地向这石头心肠的人求情。  肖南回发现,自从她知道了眼前人的真实身份,就愈发觉得对方诡谲难测,不光说话的声音变了,举手投足之间的气质都迥然不同。  亏得她之前还曾一度觉得那个所谓的“钟离竟”身上有种佛性,现在看来都是伪装,就算长着一张佛面,这人的心根本就是黑的。  深吸一口气,她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心平气和一些。  “陛下自有定夺,臣不敢妄言。”

哼,不就是踢皮球,她看都看会了。  “哦?孤还以为你会为青怀侯求情,毕竟白氏当斩,诛九族都不为过,他身为天成将领,竟然敢向孤开口留人,是笃定孤会为他手中兵权所迫、言听计从?”

肖南回蓦地冒出冷汗。  她犯了个错,便是先前同他独处久了,竟当眼前的人还是之前的钟离竟。  钟离竟总爱说‘无妨’,时间久了她便也懈怠了。  “义父全家为白氏逆贼所害,血洗碧疆都不足以平息这仇恨,又怎会裹挟私心?更不敢要挟陛下,这其中定是另有隐情,还请陛下明断。”

她单膝跪地说着这番话,却不敢抬头看眼前人的神情。  帝王之心谁能知晓?与其不懂,不如不看。  许久,就在她以为跟前站着的人是不是已经离开的时候,对方终于说话了。  “孤本是为月色而来,却叫你那哭坟一般的声音给扰了。便罚你在孤的大帐外守夜,不离寸步直至天明。你可认罚?”

肖南回斜眼看了看天色。  今夜是个阴天,地上连月光投下的影子都看不见。  她尽量控制着自己的声音不那么咬牙切齿:“臣认罚。”

夙未满意地点点头,临走之前又悠悠地加上一句:“明日寅时开拔,切莫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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