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常年随军四处奔波,肖南回此生去过不少景色壮阔的地方。 肃北营多驻守北部边疆,北境是苍凉之地,有连绵的雪山和湛蓝静谧的湖泊,磅礴大气的景色那里应有尽有,她看过没有万万也有千万。 除了她还未曾见过的大海外,她认为不会再有什么景色能令她惊叹了。 直到数月前她托孙太守的福,去到了那传说中的别梦窟。 那一晚,她的注意力都在孙太守、潘媚儿、还有那即将嫁给豺狼的新娘田薇儿身上,对周围的景致没瞧上几眼,但心中已留了极深的印象。 她记得那些岩壁上曼妙的赤色和紫色,层层叠叠交杂在一起,于天顶和地面蜿蜒流淌。那绝非人工痕迹可以雕琢渲染,而是经年累月的风沙沉积形成的。 能从太古到今日,独此不朽由天成。 先人推崇浑然天成的景色、认为只有那才是永恒的,她也是认同的。 可若这天造就的景致中,兼有一位出尘入世的天赋之人的雕琢,谁又敢说它必不如这大好河山呢? 传说曾有一位疯魔的画匠,天生一双能洞察世间美妙事物的眼睛,画中男女痴嗔怒笑呼之欲出,只一背影回眸便能摄人心魄,画中山水更如浑然天成、观之如乘舟车置身其中。然而他却并不满足于人间的美人美景,毕生心愿便是一睹天神的风采。 他向神灵情愿,只要能让他瞧一瞧那九天之上的琼楼玉宇、听一听那凡人写不出的神魔故事,那他情愿献出自己的半生光明。 终于,他的心愿被路过的神明听见了,神明应许了他的愿望,带他去神界住了三日三夜,随后依照约定拿走了他那双装下人间至美之物的眼睛。 回到凡间的画匠激动不已,他向每一个相逢的人诉说着他在神界的所见所闻,可没有人愿意相信他荒诞的故事,所有人都觉得他是因为瞎了眼而成了个疯子。 渐渐地,画匠不再开口,他将毕生财富化作金子和宝石,带着这笔财富消失在了荒无人烟的大漠之中。有人说,画匠早就因为饥渴而死在黄沙之中;也有人说,他一入大漠便遭了马匪人财两空;更有人说,他早已到了他梦中的应许之地,并在那里用不会磨灭的金子、画下了他在天上的所见所闻。 这个故事,是肖南回在姚易那堆杂物的小间、无意中从一本旧书上读到的。 这些传说大都虚无缥缈,连一处像样的人名或地名也找不见,更遑论去细细考究。她倒也不是多喜欢这些鬼灵精怪的故事,只是读来找些乐子。 可如今,她时常有这样那样的疑惑,又时常觉得:那些疑惑的答案或许就在那传说之中,只是世人不愿相信、有意将它们当成个消遣罢了。 就拿当下来说,她便因着这传说想通了一件事。 色丘的地貌十分特殊,特殊到她先前只在一处地方见到过类似的岩壁。那就是孙太守的别梦窟。 叫它孙太守的别梦窟其实是有些不妥的,毕竟他只是鸠占鹊巢,而别梦窟或许根本也不叫这个名字,只是他找了些文人酸诗、强加附会罢了。 可谁又能想到,这别梦窟就在这名叫色丘的古地呢? 肖南回带着皇帝在小丘间小心移动着,那晚赴会时天色已暗,她只依稀记得那洞窟附近有一大片羊草,不知是否是那孙太守差人种的。 左右寻觅一番,还真教她找到了一处洞窟的入口。她以为自己找对了地方,兴冲冲进去一看才发现,这根本不是那一晚她去过的那个别梦窟,只是个有一点相似的小窟。 左右总比没处躲没处藏的强些,她带着皇帝向着洞窟深处走去。 没有了烛火的映照,洞窟内显得晦暗不明,只有些许从头顶岩壁中露出的光线交织其中,照亮的也不过方寸之地地。再过一会,太阳光就要照不进来,这里将会变成一片黑暗。 除了要做些火把之类的东西来照明,当务之急仍然是水和食物。 孙太守夜宴数百人的情形仿佛就在昨天,她只要一抬头就能见到当时坐在她前面那胖老爷和他头上的几根毛。 想到那一晚满桌的佳肴美酒和空气中的食物香气,她就觉得自己无论如何也要试一把。尽管距离别梦窟那一宴已经过去了三月有余,但她知道孙太守那乌龟王八守金山的特性,这地界肯定还有不少存货。 她能感受到微弱的气流,这或许证明这些大大小小的洞窟天然相通。她方才进入的不是别梦窟,但或许离它也不远。墙上这些似曾相识的壁画就是最好的证据。 振奋一番,她叮嘱好皇帝不要乱走,便拎着平弦向着洞窟别处探去。 洞窟内将声音聚拢,有时只是轻微的响动,便能在其中泛起不小的涟漪,而且经久不散、回音良久。她一路走得是战战兢兢,时常要停下来听好一会动静,才敢继续向前走。 日头西斜,洞窟内的光线渐渐暗了下来,她舍不得用那最后一点布条做个火把,只能摸黑往前走。终于,她到了一处开阔的大窟,四处岩壁上有明显人为打凿过的痕迹,似乎是要用来做插火烛的凹槽,但还未来得及做好便放在那里了。 好在这里火把倒是有不少,她点上一支左翻翻右看看,在角落处找到了几个被沙土埋了一半的破木箱子。没抱着太大希望,肖南回用枪头撬开了几个箱子板,定睛往里一瞧,整个人都瞪大了眼睛。 满满一箱子,都是真金白银。 她咽了咽口水,心中第一个想到的便是姚易。他如果在这,说不定会将这洞窟都笑塌了去。 金银虽是这世间真真的好东西,可眼下却是吃也吃不得、喝也喝不得,恐怕还比不得一棵水灵灵的大白菜来得有用。 她不甘心,在此处做了标记,又向连通着的别处走去。 每到一个洞窟,她便开一个箱子查看一番,里面的东西都差不多,不是金银珠宝、便是奇珍古玩。一个又一个洞窟,仿佛像是那孙太守填不满的胃一般,大大小小塞满了他囤积的宝物。那些东西在黄沙中闪着光,间接控诉着其主人这些年的劣迹斑斑。 约莫走了十数个洞窟,她已颇有些疲劳,许久才在尽头的一处小厅内发现了一些碎裂的陶罐。这里可能是临时用来储藏食物的地方,规模不大、统共也没几样东西。 她满心期待地开了几个还算完好的,里面只有些陈了的黍子和胡饼,她抓了几粒放进嘴里尝了尝,觉得有些中毒的风险,又去拿那胡饼,可那几个饼子只碰了一下便原地化成了灰。 这都怪宿岩的气候,在又干又冷的冬季,任何食物在空气中放上一个月都会变成“干尸”。 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她在最后一个罐子里发现了些风干的水果,看起来还算能入口,便也不再挑拣、一股脑全倒进布袋子里,又捡了些原本要做工具的木棍子做柴,临走拎了角落里的一坛子果酒,这才恋恋不舍地离开。 四周已经一片漆黑,她举着火把沿着来时的路摸索回去,发现那人就在黑暗中坐着,几乎还保持着她离开时的样子,一步也没动过窝。 “你回来了。”
他站起身来,往旁边让了几步。肖南回这才看见,先前地上的碎石块被规整了起来,他是学着她先前的样子,垒了个烧火的火塘。 她颇有些惊讶和稀奇,离近看了看,由衷夸赞道:“陛下的手艺还不错啊。”
他施施然背过身去,表情甚是平静:“还好。”
她没再看他,飞快生起火来,又将布袋子里的东西一样一样地将掏出来,脸上带着几分数如家珍的骄傲。 “这一串是彤城运来的葡萄,我当日是尝过的,味道极好,如今虽然成了葡萄干但味道应该还是不差的。还有这蜜青瓜,外面的果肉虽然不能吃了,但里面的核可以烤熟了吃,和栗子差不多。还有这个......” 她滔滔不绝地地汇报着自己的战果,那人就借着火光静静看着,丝毫没有丁点不耐烦。 将最后一样东西拿出来,她总结性地说道:“那老不死的孙太守是个只进不出的貔貅,屯了那么多金银财宝,却连块完整的饼子都不肯留给我们,实在是令人气愤。不过虽说也没什么太像样的东西,吃个一两日还是可以的。这些都是甜的,吃了让人有力气。”
“肖卿甚是能干。”
她正抒发感慨,对这突如其来的夸赞有些不适应,想到先前自己也夸了对方,她只觉得两人之间的气氛更是不对劲起来,脸一红连忙打岔道:“水缸都干了,我只找到这个。”
她将别在腰间的酒罐子放在地上,又将找来的羊毛毡毯垫在下面铺好。 男人看了一眼酒罐,淡淡问道:“是酒吗?”
肖南回点点头,拿着顺来的银杯倒了两杯,推给他一杯。 那人看着银杯中那汪清澈的紫红色,没有动作:“孤不喝酒。”
她顿了顿,有些不解:“陛下是不喜喝酒还是不能喝酒?眼下除了酒,实在没有可以解渴的东西了。”
他没有马上回答,似乎是在仔细思考这个简单的问题,最后答道:“不能喝。至少现在不能。”
好吧,反正你奇奇怪怪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若是放在平时,她说不定会刨根问底地问上一问,但如今她实在没有力气开口。 肖南回叹口气,将对方那一杯倒进自己的杯子里一饮而尽。 被宿岩干燥空气蒸腾数月过后的果酒,又酸又涩,透着一股奇怪的香味,喝起来并不爽口,反而有一种油一样的挂嘴感。 “不好喝?”
她摇摇头:“不好喝。”
照姚易那里的云叶鲜可差远了。 想到姚易和云叶鲜,她便不可抑制地想起阙城、想起侯府、想起肖准。 叹口气,她又为自己满上一杯。 然而酒不可“貌相”,这果子酒的滋味不咋地,后劲还有些上头。 几杯下了肚,她开始有些微醺,盘腿托腮看着四周岩壁上已经斑驳脱落的壁画,只觉得那些飘忽破碎的人影,在篝火的映照下仿佛活过来了一般。 “陛下瞧着,这墙上的画画得如何?”
夙未瞧她一眼,随即将目光投向四周。 “如不可执,如将有闻。笔法洗练,功法自然。”
她胡乱点点头,其实也没太听懂,只知道是夸赞的话,于是又歪着头细细端详起来。 先前在别梦窟的时候,她只匆匆瞥过这墙上的画,彼时觉得那画中人穿着怪异、还有些近乎赤身裸体,便道是些香艳的助兴图画。如今细细看来,确实和那些粗俗市井的画法不大一样,倒是有些令人疑惑的内容在里面的。 就好比那画中左边的男子,腾云驾雾却披散着头发,双目紧闭、好似半个瞎子。 “这墙上的壁画,画得都是些什么人物?为何瞧着这样古怪?”
“那不是人,是神。”
男子微凉的声音在石窟内响起,激荡起低沉的回声,“传说上古的时候,神明会降临在人间,有时还会借用凡人的躯壳,称为降神。这副画描绘的,便是风神临世的时候。”
肖南回凑近了看着那画,金子碾成的古老颜料虽然不会褪色,却在经年累月的风沙中开始斑驳,原本镶嵌的珍珠宝石也掉落大半,但即便如此也依旧可以看出落笔之人对笔下人物颇有深意的雕琢。 “可这画上,似乎有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神,一个睁着眼睛,一个却闭着眼睛。一个踏着云彩,一个踏着火焰。”
男人慢慢合上眼:“因为传说中,这风神最后成魔了。”
成魔了? 可若是成魔了,为何还要刻画两个形象出来呢?就像是做这画的人也不知道,那究竟是神还是魔一样。 古时壁画大多歌颂善良大义、批判邪恶堕落,像这般正邪对立、不偏不倚的描绘,是少之又少的。 顿了顿,她又有了别的疑问。 “陛下又是哪里听来的这些鬼神传说?”
“从孤的母妃那里。”
他说这句话时,脸上显出一种少有的寂寥神色。像是有些遥远的回忆翻涌出来,侵染了他的情绪,“她常说,史学有时未必就是真实,而传说有时未必就是虚妄。”
这是他第二次提起他母妃的事情。事实上,那美丽的女子就仿佛一个活在传说中的人物一般,就连史书上对她的记载也只有寥寥数笔。只因世人都觉得,那女子是个又疯又邪的不详之人。 她想起他曾经对她说的话:疯的人不是他母妃,而是他。 虽然这话她到如今也没大明白究竟是何意思。但她仍忧心是自己无意中触到了他的伤心事,于是故意岔开话题。 “陛下这火塘垒得甚好。我先前教过一个岭西胖子做这事,他学了几日仍只能摆出个东倒西歪的鸡窝来。”
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先不说夸赞一名帝王善于垒火塘是件多么荒唐的事,她一定是脑子进了沙子才会将他同伍小六那胖子相提并论。 然而还没等她往回找补,那人已接了她的话茬。 “孤有一事,向来做得不好。”
她赶紧借坡下驴问道:“何事?”
“簪发。”
他左手的伤口正在结痂,这让他的动作显得有些慢条斯理,等那手从衣襟中拿出来时,手心便多了一样东西。 一根玉簪子。 “还请肖卿,为孤簪发。”
肖南回接过那玉簪子,整个人一愣。 那是她的簪子。她那日溜进小帐时,不小心落下的簪子。 而她从帐子里顺走的半块韘形佩,此刻就在她中衣的腰封内。 她觉得自己应该开口问一些事情,可那些字眼到了嘴边,却一个也倒不出来。 她用手指摩挲了一下那支不论是样式还是质地都十足普通的簪子,另一只手小心穿过那人肩头的长发。 她没有篦子,只能用手指当做梳齿,小心将发丝梳通,又一捧一捧地分成股,高高盘起。 经历了这些天的波折苦难,这一把柔顺的青丝没有丝毫枯损的迹象,就只是沾了些灰尘,轻轻掸去后,又恢复了往日的光泽。 人们时常歌颂玉的温润,却忘了玉石的坚硬。它是那么的坚不可摧,一般的砂石瓦砾都休想在它光滑的表面留下一道划痕。 就像有些人,生来便注定不是什么人和事都能在他心中留下痕迹一样。 而她不是。 她只是这西北荒漠中一粒不起眼的沙子,随风落在哪里都不会有人记得。即便三生修来的福分令她能够被人小心装在瓶子里带回家中,她还是日日夜夜地担忧着:有朝一日起风的时候,她终究是要离开的。 而如果她永远地离开了,又会有多少人记挂她呢? 许是方才那半坛子酒在肚子里作祟,肖南回的心绪有一瞬间的起伏,眼前的视线渐渐模糊,只能匆匆忙忙将手中的簪子固定好。 那只玉簪静静停在那里,明明只是最普通的样式,在那人头上便好似是一只停在枝头的凤凰。 她的手缩回来,转而移向剩下的半坛子酒。 粗糙的石瓦罐子、劣质辛辣的酒液,才和她相得益彰。 眼中的光渐渐黯淡下来,她想起那一日在她目送下走入大漠的田薇儿和贾公子。 他们那时是否也如她现下这般困顿?是否也如她这般随时都有身死的可能? 可他们还有彼此,即使下一瞬便双双罹难,他们的人生也不会如她这般还有诸多遗憾。 “陛下,我还不想死在这里。我还有好多好多事情没有做。我在小福居存的十坛子云叶鲜还没取,姚易的铺子里还有我三成银子,郝白那混蛋还没将花虬还给我,我答应了伯劳要带她去海城看泊玉海,还说要用新晋的奉银给黛姨打副新钗,陈叔和杜鹃姐还在等我回去,我还没见到义父,我还没告诉他......” 还没告诉他:我喜欢你。 她说不下去了。 她的嘴还半张着,但却因为鼻腔和嗓子眼的酸涩而发不出声音。 如果她是在战场上被人一箭射死或者一刀削掉脑袋,她或许根本不会有时间在这里想这些令人难过的“如果”。 可偏偏这等死的时间被无限拉长,令她凭空生出许多不舍来。 她的人生只过去了二十年,这二十年中她每时每刻都在说服自己要知足、要懂得感恩,因此她从不敢去奢望很多东西。她知道有些东西从来不属于她,而追求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只会让自己不快乐。 但是就在此时此刻,当她短暂的人生即将面临终结的这一刻,她还是有些难过。 如果......如果她其实值得更好的呢?如果有些问题的答案其实并不是她想的那样呢?然而她的卑微和懦弱,令她错过了这些答案。 如果她今夕死在这黄沙之中,她将永远也不会知道那些答案。 不会知道,某个人的心里到底有没有她的存在。 “说完了吗?”
男子的声音蓦地响起,听着比平日里还要沙哑。 随后,他慢慢抬起左手,摸了摸头上的发髻,似是有些叹息。 “这簪发的水准,实在是有些寒酸。”
他已经很久没有喝过水了,但除了沙哑,她从对方的声音中听不出任何疲倦和痛苦。 肖南回的思绪生生断住,吸了吸鼻子没敢开口。她怕一开口就会发出难听的哭腔,不仅十分丢脸,还会显得她十足的矫情。 “倒不是些要紧的事。回阙城后,你可以一一去做。”
说完这一切,他转了个身,用身体挡住了从洞口吹进来的风。 火塘里那一小簇火苗似乎又活过来些,坚强地挣扎着,维持着最后一点光亮和温暖。 肖南回眼眶里蓄了许久的泪,终于落了下来。 泪水“啪嗒啪嗒”地打在干冷的石头上,不一会就蒸发得一点踪迹也没有,就像她根本没有哭过一样。 她这一刻的脆弱,天地间除他之外不会再有人知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