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南回花费了一刻钟的时间,才将被骑兵冲散的队伍重新集结起来。 这是她第一次以将领的身份指挥作战,却没什么心情去享受这一刻。 尽管黑羽营的箭矢抵挡住了白氏的第一轮进攻,但随着战事进入胶着拉锯期,这里早晚会变成修罗场。 她必须要趁白氏骑兵收紧包围圈前,借着地势向北突围、撤离到交战区的大后方,而后再寻机会与各营汇合。 鹿松平先前交代过,如若发生不测,便听鼓声辨方位,想办法向阵眼的方位移动,那里会是整个天成军队背水一战的地方。 她的队伍中有鹿松平的亲信,应是知晓此次作战的个中细节,她留下其中一人作为引路者,其余则安排他们分散开来,各驾驶一辆马车以分散敌军的注意力。 日食正接近尾声,天色渐渐亮了起来,只剩大雾还未散去。这先前阻碍视线的雾气此刻变成了一种有利的掩护,只要能适时避开白氏骑兵最具破坏力的前锋,与天成大部队汇合并非难事。 然而为了以防万一,她还是将系在腰间的焦止香筒引燃。那是一种特制的追踪用香料,用以在危急时刻指引鹿松平获悉王座的方位。 沉重的鼓音持续从前方隐隐传来,那是各个阵眼的将领们在指挥作战。做完这一切,她不再犹豫,驾着车迅速向离自己最近的那个方位赶去。 雾气中穿梭会让人失去对距离的判断,肖南回只能通过估算马匹的脚力和车轮滚动的频率,大概推算自己向北行进的路程。 期间,不断有小批被冲散的骑兵撞上来,她都以最快速的方式结束了战斗,只求可以迅速脱身。 约莫半盏茶的功夫过后,就在她离那声音的来源越来越近的时候,鼓声却蓦地停止了。 几乎是在本能驱使下、肖南回迅速勒停了马车。马蹄和车轮滚动的声音一停下来,她便察觉到四周比方才要静上许多,就连厮杀声都变得遥远。 是已经离开交战区了吗? 她的心中渐渐升起不详的预感。 不对,此处地势已然平缓,若是一直向北应当会路过鹿松平布阵时的那片小丘。 她派去先遣探路的士兵仍然没有回报,就像是走进了这迷雾深处的什么地方,再也出不来了一般。 肖南回紧紧盯着眼前如纱障一般的雾气,直觉下一瞬,那里便要有可怕的东西钻出来。 就在此时,一阵急促的摇钲声从雾中传来,吓了她一跳。 那声音急如骤雨,又戛然而止,似是被什么怪兽一口吞掉。 四周再次安静下来,肖南回的心开始急促地收缩跳动。 鼓声为进,金响为退。 前方定是出了岔子。 离阵眼可能只有几里的距离了,但前方如今吉凶不明,她不能冒险。 暗骂一声,她手下使劲,十根辔绳瞬间收紧,数马齐喑、马头高高昂起,铁蹄再落地时,已向着截然相反的方向狂奔而去。 为了防止有人从侧翼向她进攻,肖南回将队形调整为倒三角形,这是典型的撤退阵型,左右翼的人马将会连成一条线,既能提防夹击,又可切断追兵。 然而她很快发现,她这一只百余人的小队正被迅速蚕食。就像那突然消失的鼓声、钲声一般,还未见敌人行迹,便已原地消失。 肖南回咬紧牙关,将马车驾得飞快。 她勒令自己不能左右四顾分心,但士兵临死前的那一声声哀叹已经离她越来越近,近得仿佛就要贴上她的耳边。 该死,她早该料到:白氏此行突袭应是势在必得,怎会只派四骑之一? 只是,即便是奎郎那样的对手,也不至能在顷刻间、悄无声息地斩杀数名训练有素的士兵。 她的心乱作一团,马车在狂奔中早已失了方向,她只能依靠流矢的声音勉强分辨交战区的方位,却完全不知马头所向是何方。 但总之,不能是身后的方位。 身后那迷雾中,有个可怕的追杀者。 而她,一定要想办法逃出去。 四匹马齐齐打了个响鼻,粗重地喘着气。万物皆有灵性,它们和她一样,也感受到了正步步逼近的杀机。 然后,有什么东西、正穿透迷雾,向着正在行驶的马车而来。 肖南回最先听到的是一声尖锐似泣的鸣叫。 是剑鸣。 那是一体铸造的古剑出鞘时,才会有的声音。但似乎又远不止于此。 那声音令她恍惚间想起,在永邺寺大殿经常听到的那种佛音铜磬,悠长的共鸣钻入耳朵深处,直达人的脑袋里,赶也赶不出去。 “肖南回!”
突然,有人唤了她的名字。 她突然意识到自己正在失神,也就在那一瞬间,带着寒意的剑气接踵而至,她将将来得及抽出平弦,便听金铁击鸣之声,整个马车为之一震,一侧车轮竟离地掀起。 牵引的四匹马嘶鸣一声,被带得向一侧歪去,她连忙站起身来利用身体的重量险险将失去平衡的马车拉了回来,车轮重重落地。 她随即向右侧看去,那里一片空落落的雾气,什么也没有。 当真是深厚到可怕的功力,在五步开外的距离,剑气都可以传递出如此霸道的力度,如果面对面过招,接下此招者恐怕非伤既残。 她感觉到自己被汗浸透的发丝在铁盔之下似结了冰一般湿冷。 “打起精神来,还没到最后关头。”
夙未的声音再次从身后车帘内传出,平静地听不出丝毫慌张和恐惧,仿佛刚刚出声提醒她的只是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就是这短短一句话,却令肖南回浑身一凛。 她的职责还没有完成,怎能生出退怯之意? 然而不等她有所准备,那如鬼泣一般的剑鸣声再次响起。这一回仍是从右侧而来,速度更快、力道更劲。 这至少说明,她的对手可能只有一个人。 肖南回勒紧缰绳调转方向,四匹马的脚步瞬间慢了一瞬,那一击擦着马车车厢而过,却斩断了半条车辕和车轭。 只听“咔”地一声,拖拉车舆的重量全部落在车靷与辔绳上,驾车的四匹马惊叫相撞,眼看就要脱离四散。 电光火石之间,她转身一把将夙未从车厢拖到胸前,接着一掌托在他后背,使得他整个人的重心都落在车辕后半部的木条上。 车厢失去重压开始左右摇摆,四匹疯狂奔袭的健马扬起沙土石块,不断擦着人脸飞过,令人睁不开眼。 肖南回根本无暇顾及那么多,她努力眯起眼瞄了瞄,选了一匹看起来脚力尚健的大青马,两手抓住夙未的腰封将他提起,随即缓缓在那飞驰的马车上站了起来。 男子今日穿着一件乌色及地长袍,素面的底子,上面罩着一层轻薄的纱縠,见风的一刻,那轻薄的纱便裹挟着八片衣摆瞬间四散炸开,就像一朵黑色的莲花在这朦胧雾色中安静地绽放。 肖南回的目光仍然停在前方奔跑的马背上,却感受得到手下那具躯体传递出的沉稳内敛的力量。 身为九五之尊,却遇到眼下这种荒唐的情况,本可以不满愤怒、质问呵斥,然而他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问。 那是一种与生俱来的优雅,就算下一刻血溅三尺、伏尸五步,也自在从容。 下一瞬脚下木板向下沉去。失去平衡的前一刻,肖南回奋力一蹬,连带着怀中的人一起,重重落在那匹青马背上。 几乎就在同一时刻,十数根辔绳尽数断裂,她抽出平弦反手一挥斩断车靷,那厢被射成刺猬模样的马车彻底被他们丢在了身后。 冷风迎面灌来,她感受到夙未的发丝在她颈间搔拨缠绕,这才反应过来他的冠在方才的拉扯中脱落了,后知后觉想起告罪的话来。 “陛下,臣方才得罪了。”
她瞧不见那人的脸色,却听得一阵低低的笑声。 “孤实在是想不到,有生之年竟还能体会这般光景。”
她该说什么?臣荣幸之至? 肖南回有些摸不着头脑,只压低嗓子提醒道:“陛下莫抬头,那人还跟在后面。”
这匹马是用来拉车的,除了辔头外并没有配鞍,她只能尽量抓住纤绳控制身体的平衡,然而两人同乘一骑的情况下,她还是不敢夹紧马肚纵马狂奔。 雾气似乎没有凌晨时分那样浓重了,她仔细辨认着四周的景象,开始以迂回的方式前进,试图甩掉跟在身后的人。 身后的声响忽远忽近,她留心听着,只要声音近了,便立刻调转马头,用急转弯的方式拉开距离。 可这样下去绝不是办法。 她低头查看腰间的焦止香,发现香已经燃到尽头,不知鹿松平的人何时才能赶来支援。 就这一分神的功夫,她猛然察觉到迎面有一阵微弱的风刮过。 平原之上,气流的涌动大都是规律的,往往只有接近山谷之类有起伏的地方,才会发生变化。 鹿松平的作战区在小丘一带,可她方才逃出的方位几乎是完全相反的方向。 那么,还有另一种可能...... 几乎是下意识地,她猛地收紧了缰绳。 衔铁狠狠勒进马嘴中,那匹马高高扬起前蹄,因失去重心而向一侧倒去。 肖南回抱紧夙未借势从马背滚下,将将停住身形,便觉有一阵凉飕飕的风、自下而上从她肩头刮过。 她慢慢回头,便见到了这片干枯土地的边缘。 大地怎会有边缘? 当然不是边缘,只是到了尽头。 悬崖的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