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成灵微十五年暑末,帝亲征碧疆,东临三目关引白寇西还,后屯兵于岩西天沐古道东岸,运筹帷幄之中。十月廿六,大雪,雾自西向东而起,遂有日蚀于中天,国君之大忌也。是夜,白寇密遣燕紫、奎郎二将夜袭王帐,然终败于色丘。 这是史书上对天沐一战的描述。 此战过后,天成与碧疆的战局发生了压倒性的扭转,白氏再无力抗衡,成溃散状流于纪州各部,便是后话。 然而彼时,肖南回对即将发生的那场战役还一无所知,更不知道她在其中将会扮演怎样的角色。 她此刻正立在十数将领之间,屏息聆听前方传来的最新战报,脸上有欣喜也有忧愁。 纪州彤城以西传来捷报,肖准率领的三十万肃北大军已扫平整个岩西的白氏守军,全军驻扎于三目关外,等候发起总攻的最好时刻。 信报念完的一刻,营帐中的氛围瞬间热烈。虽说不久前军中才刚刚出了细作,但肃北军接连大捷的消息还是令人欣慰的。如若时机把握恰当,或许天成有望速速结束这场平乱之战,从而免去多年对峙的虚耗。 这些肖南回不是不知道,只是她更加担心肖准。 十数年前,肖准还是锐不可当、血气方刚的少年郎,率领当时的朔亲王旧部追赶白氏,却在三目关吃了败仗,若非当时的飞廉将军率光要营重骑前来搭救,十万精兵旧部恐全军覆没,便再无之后的肃北军。 那是肖准一生中唯一的一场败仗,别人或许不知,但肖南回知道:对于当时曾失去几乎全部亲人的少年来说,那种影响如深渊回响一般,是难以真正消散的。 大帐内你一言我一语的进言献策持续不停,皇帝安静聆听,脸上既无喜色、也无忧思,只左手轻轻扣在小几上,指尖一下下轻点着几面。 “右将军。”
皇帝目光突然便转向她,“孤常闻碧疆之富庶,方寸之地可产黍千石、牛羊百头。不知可是真的?”
肖南回谨慎回道:“传闻有所夸大,但赶上风调雨顺的年份,碧疆确可算是丰产之地,只是南羌人不喜农作,耕地甚少。”
顿了顿,她又补充道,“臣在其间数月,还曾发现其北部多地沙土成赭石色,间或有桐花生长茂盛,皆是铜铁之引。”
她的话一说出口,武库令吕子越率先作出反应。 “天成对铜铁矿产出一向管控严格,可如若将军所言皆属实,那白氏确实找了个好地方休养生息。如今多年过去,怕是早就已经冶铁厉兵,不好对付啊。”
颜广却有些不悦:“依末将来看,犯不着为那区区一点铁引而自乱阵脚。不过都是些粗鄙蛮人,还能抵挡得了我天成铁骑不成?”
吕子越擦了擦汗:“将军此言差矣啊,若只是南羌族人,倒也不足为患,可那白家当年也算得上是能人辈出......” “荒唐!区区逆贼,怎担得起能人辈出这四个字,吕大人怕不是老糊涂了罢?!”
“好了。”
皇帝终于出声终结了这场无意义的争辩,随即再次将目光投向肖南回:“富庶之地,其民却悍,何解啊?”
肖南回的内心在泣血。这皇帝老儿当真是不肯放过她,一遍遍地要她开口引这帐中人争吵。她这个右将军还没归位满一个时辰,便要将这日后同僚得罪了个干净。 煎熬归煎熬,她还得硬着头皮答道:“碧疆水草丰沛,是南羌族人心中的神明应许之地,然古来争夺战火不断,是以南羌对外族敌意颇深,加之其族内语言、文字、乃至生活习俗与天成多有不同、难以同化,故常有民风刁悍之感。”
皇帝点点头:“欲征其城,兵戎伐之。欲征其族,良策安之。孤的心意,诸将可领会得到啊?”
大帐内一时安静下来,不少武将都显得有些不满。 这倒也不难理解。将士出征,本就是为拓伐疆土、保家卫国,心只向着自己人,何时考虑过外邦感受? 然而这话落在肖南回心里,倒是对皇帝有了些不一样的看法。她一直以为像他那样的人,不大会在意别人的死活。或者说,是不在意那个所谓“明君”的称谓。 可即便他说出这样的话,他的心底真的有过所谓的悲悯之心吗? 一个连自己的死活都不太在意的人,她只能猜测他生来便是如此薄情。而薄情之人却做出如此仁厚温善的决定,除了让人惊诧外,也会让人生出些恐惧来。 或许他不过是在扮演那个仁厚温善的角色罢了。 自古杀伐容易、止杀难,所有人都在猜测皇帝话语中的止杀之意到底有几分。 主簿黄圩斟酌着开口问道:“臣赞同陛下所说,只是不知这仗要如何打才算得上是......不大动干戈?”
皇帝轻轻歪了歪头,像是偶然想到了什么、随口说出来与众人分享一般开了口:“派一支不超过三十人的小队潜入碧疆天沐河上游,将孙家筑下的水坝捣毁,最快几日可成?”
此言一出,在场的所有人都或多或少地明白了皇帝要做什么。 什么良策安之,无非是以计谋策反民心。 孙家筑坝圈地、为害宿岩,多少都有白氏在后撑腰。 天沐河下游并非只有宿岩百姓,也有许多碧疆游牧和土生土长的南羌人,河水断流对他们的影响绝非一言两语可以蔽之,但白氏手中握有军队,便是再多不满也只能咬牙吞下。 捣毁水坝,虽说是战时策略,却不可不说是无意中帮了那些饱受风沙干涸之苦的百姓。 夙远修几乎在一瞬间便想到了接下来的排兵部署,沉声道:“如今本就是枯水季,若是再将水坝捣毁,天沐河上游必有水落石出之势,光要营重骑涉水而过,要不了半月便可踏平那白寇北部的一切防线。”
主簿黄圩也仿佛活过来了一般,两眼放出光芒:“恐怕好处还不止这些。上游泄洪之力必会冲击其下干涸已久的古河道,沙岩本就松动,如今的深渊沟堑恐怕到时候便会成为一片谷中浅滩。不日便是大雪......” 颜广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接过话头:“不日便是大雪,今年入冬以来纪州还未飘雪,若能在事成后赶上一场寒流,河道下游不足四五尺的浅滩便会在数日内结冰,到时候莫说重骑,便是我雁翅营的步兵也能不费吹灰之力渡此天堑!”
好一招由上至下、兼有雷霆之势的妙棋。 这样的谋划,短时间内绝不可能促成。想来便是数天前自古河道旁撤离时便此意,所以才会拔营以便腾出河水下泄的地方。 以为皇帝昏了头,原来不过是懒得讲。众将又活了过来,对皇帝既是有些埋怨,又是感佩非常,一个个摩拳擦掌。 鹿松平向前跨出一步道:“臣愿为陛下分忧,万死不辞。”
典武将军孙灼先前便对鹿松平有所不满,如今已然连掩饰都懒得掩饰。 “鹿大人这便有些越俎代庖了罢?大人堂堂州牧,不好好在帐子里待着喝茶,反而要跑到前线上去,就不怕刀剑无眼,到时候有个三长两短的,纪州牧的位子可又要空了出来。这事,还是交给我们这些粗人来办为好。”
孙灼话中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语毕便有几人跟着笑了几声,肖南回却听得暗暗摇头。 孙大人啊孙大人,看来你是没和鹿松平那小子交过手啊。他那使剑的身法和射箭的力道,便是在营中做个校尉也是够了的...... 她这厢正想着,那边鹿松平已然躬身行礼。他单膝点地、左手扶腰、右手碰额,行的是武者剑客的礼仪。 “臣黑羽营校尉鹿松平,暂代纪州牧一职。如今纪州已平,臣请回营。”
肖南回瞪大了眼。 不是吧,他还真是个校尉? 不过她之前总觉得哪里怪怪的,现在回想起来总算明白问题出在了何处。 鹿松平管理康王行宫的手段根本不像个州牧,反而像个军营出身的校尉。 她自认潜入时没有引起风吹草动,束心阁又地处偏僻,然而鹿松平还是很快便找到了她头上,除去武功高强外,还免不了要心细如发、明察秋毫。这些特质,都不太会出现在一个习惯发号施令的州牧身上,但若是常常需要事无巨细、亲力亲为的校尉,倒是十分符合。 何况他还是黑羽营的校尉。 皇帝轻轻点点头,鹿松平便起身站到一旁,自始至终也没半个多余的表情。 “这段时间,你辛苦了。此事需得同肃北轻骑里应外合,算是急差,然黑羽营中事务堆积如山、也需疏导整顿。你且权衡一下,再做打算。”
鹿松平暂时未急着开口,肖南回的耳朵却在听到“肃北”二字的时候立了起来。 是不是只要接下这份急差,就能同肖准并肩作战了? 孙灼那厢回过神来,顿时便觉得面上有些挂不住,倒也是个能屈能伸的汉子,哽了哽干脆请命道:“末将愚钝,不知陛下安排。但愿领手下精锐日夜兼程直捣敌营、以固大局,十日可成。”
十日。 这军状立得倒有几分胆色。 只可惜,倒也算不上快。 肖南回飘飘然想着,冷不丁便又被皇帝点了名。 “右将军不语,可是另有妙计?”
她是脸上写字了吗?这人怎么每次都能将她点得措手不及。 虽说知道这话一出口,便实打实地得罪了孙灼,肖南回还是开了口。 “臣以为,五日可成。”
此言一出,众将哗然。 孙灼接连被打脸,已然有些恼怒,忿忿道:“碧疆地势复杂,且不说那白氏不会任由你横冲直撞,就算是最训练有素的士兵在其中全力开拔,日行也不过十里。肖大人可是被立功冲昏了头脑,口出狂言了?”
肖南回尽量摆出一副礼貌恭谨的表情,不敢表露出半点倨傲:“在下所说,非寻常手段。诚如将军所言,碧疆地势复杂,远非单一地貌可以盖之,避险则绕远,直达则路险。在下曾观察当地人出入迁徙时的路线,倒也识得不少密道,这些密道是有人细心开拓过的,走起来需有些技巧,许多关隘十分狭窄不易多人同时通过,因此寻常行军定是不可,但若依照方才陛下所讲只需数十人等,那便是最好不过的选择。”
孙灼听罢,心知自己确实无法证实肖南回所讲乃是虚妄,一时也说不出什么反驳的话来。 皇帝漆黑的眼牢牢锁在她身上,嘴角是满意的弧度。 “甚好。”
虽然对这句夸奖并不意外,肖南回心下还是有些得意。 她在碧疆的这些日子可不是白混的。这些天成将士远道而来,虽然勇猛但却不如她这半个当地人灵巧。 欸,虽说捣毁水坝这差事绝非好差事,但能与肖准里应外合,对她来说就是一桩美事。心之向往,她从未觉得苦闷。 肖南回这点美滋滋的想法还没在心头焐热,皇帝已转身向身旁的丁未翔示意:“不过丁中尉方才与我言及三日可成,便由丁中尉挑选人手执行这项任务吧。”
什么?三日?! 怎么可能三日呢?飞也飞不过去啊! “丁中尉,你可弄清了那碧疆形势?何况我等还在天沐河东岸,届时不论是渡河还是横跨干涸的沟堑,都会花上不止三日时间......” “宿岩东高西低,碧疆地势更是整个纪州最为低陷处,因此才能聚集水汽河流,植被生长茂密。敢问肖大人,如能借此地势而为,是否可以缩短行进的时间?”
她拧眉道:“什么借势而为?你倒是讲清楚?”
丁未翔不语,自腰间解下一样东西放在案上。 肖南回定睛看去,却是眼熟。 那是飞梭链,她在霍州凭霄塔的时候还用过一回。 飞梭挂索,连夜入侵,这都是什么刺客招数?他们不是在打仗吗? 再一抬眼,丁未翔明显面带得色地看着她,似乎在明确自己在皇帝身边第一有用的位置。 好好好,你最有用,你最能干,行了吧? 腹诽归腹诽,她眉头紧锁许久,确实也想不出一个合理质疑对方的理由,最终只得道:“你那时候不是说只有一条......” 话还没说完,丁未翔便狠狠瞪了她一眼。 她后知后觉地想起来,在霍州的时候可不止他们两个。 颜广却已经察觉肖南回这话中玄机,飞快说道:“哦?肖大人竟然见识过飞梭链?丁中尉对这样法宝可是宝贝得紧,咱们几个同营的都没见他拿出来过呢。”
肖南回瞬间语塞,磕巴道:“倒、倒也没见识过,就只是听他说起......” 下一瞬,皇帝狡黠的目光便投来,非常不合时宜地插嘴道:“爱卿不必谦逊,孤看你那日就使得甚好。”
皇帝此言一出,众将瞬间将好奇探究的眼神投向肖南回,那一道道灼热视线简直要将她脸上烧出个洞来。 她这是头一次见识到,原来武将管起闲事来相比文官也是毫不逊色的。 好在夙远修适时开口,及时救她于窘境之中:“听闻飞梭链使用起来需讲一个巧字,若无训练,恐怕一时半会也难以掌握,不知丁中尉是否要亲自上阵,又可曾考虑过执行任务的人选?”
这玩意原来还要训练? 肖南回下意识地觉得屁股一疼。这该死的丁未翔根本连个使用说明都懒得同她讲,她那日从凭霄塔上滑下的时候没摔死也是命大。 那罪魁祸首竟还看着她大言不惭道:“在下以为,倒也不需多少时日。毕竟当时右将军也就花了片刻功夫,便使得甚是熟练了。”
她本想就着这事再驳上两句,谁知皇帝突然发话了。 “既然如此,此次的密袭便全权交由丁中尉亲自负责,右将军从旁协助绘制地形图,其余人等,留侯听令罢。”
丁未翔似乎没想到皇帝会派他亲自前去,不知想到了什么,急急道:“陛下请三思,臣亲自前去恐怕有所不妥......” 就是就是,派她去不好吗? “陛下,臣也以为丁中尉未必合适,臣愿为陛下分忧......” “孤已想清楚,不必再想。”
皇帝的声音有些凉意,看向肖南回的眼神似乎已将她直直穿透,“右将军是愿为孤分忧,还是愿为青怀侯分忧啊?”
此话一出,肖南回头上不禁冒出汗来。 她忘了,这人是玲珑心窍。她的心思,到底还是藏不住的。 她连忙下跪请罪:“臣万万不敢,臣只是......” 她一时语急,不知该辩解些个什么。 帐中偏生又在此时陷入一片死寂,她只觉得如芒刺背、分外煎熬。 夙远修静静看着,最终还是开口打了个圆场:“右将军不语,恐怕是不想旧事重提。当年若非白氏叛国,朔亲王一案也不会发生。右将军本是侯府出身,在这件事上多花了些心思,倒也可以谅解。”
顿了顿,他又说道,“逆贼白氏,罪当万死。然雨安之乱仍有诸多疑点,臣恳请陛下留其性命,或许也可查明当年真相。”
这话在场的十数人中,也就只有夙远修敢说出口。 雨安之乱乃是朝廷禁案,其中真相便连肖准也是追寻多年都未曾得到过一个答案。究竟是谁杀了肖家满门?真的是白氏所为吗?白氏又是为了什么?真的是如案宗上所说,因为谋反之事败露而杀人灭口吗?谋反与叛逃相隔不久,既已图穷匕见、又何须满门诛杀遮掩意图? 肖南回欲东行追寻秘玺一事时,姚易便曾警告过她:若非答案难寻,便是有人不想让这真相现于世间。 如此手段,背后若无高位者推波助澜,真相又怎会时到今日还在暧昧混沌之中? 提起此事,可谓是禁忌加上危险。肖南回自己已甘愿为肖准卷入其中,但并不代表旁人也做此想。 因此,夙远修的话实则是十分难得的。 她暗暗松了口气,对夙远修投去一个感激的眼神。 皇帝似乎是听进了那番话,只是目光却自始至终没有从肖南回身上离开。 许久,他似乎已不太在意先前讨论的种种,懒懒闭上了眼。 “然,便依卿所言。传孤旨意,诸将听令,此后与白氏对战,务必生擒寇首白鹤留,不得斩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