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南回返还孙府的时候,守卫已比清晨时密集许多,她费了一番功夫才翻回到田薇儿之前落脚的院子。 脚一落地,伍小六的声音便在院子里响起。 “你去哪了?”
肖南回愣了愣,回头一看,伍小六就坐在昨晚吃糕饼的石凳上,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还未等她回答,对方又问道:“小姐去哪了?”
肖南回沉默片刻,如实开口道:“我将她送走了。”
伍小六的脸上有一瞬间的绝望,随即又恢复了先前那种淡淡的忧伤。似乎不需要再多问一个字,他也清楚明白地知道发生了什么。 见对方如此反应,她轻声安慰道:“我这不是回来了吗?你要是没地方去了,可以和我一起走。”
“走去哪里?”
“去孙家找不到的地方。”
伍小六听到这里突然笑了笑,随即摇了摇头:“不,你能去的地方,我去不了。你身手这么好、又来去自由,而我只是个连鸡都不敢杀的胖子。”
肖南回望着有些反常的伍小六一时无措。许久,她走上前、想要说服对方。 “是我拉你来的这里,我定有办法护你周全。”
伍小六没回应,一直低着脑袋。他拿起石桌上的茶壶,倒了两杯隔夜茶,递一杯给了肖南回。 “先喝点水吧。”
肖南回接过杯子,一边喝一边将自己的打算告诉对方:“如今孙家其实算不得最好的落脚点,明面上风光,实则处处受白家掣肘,加上他家中守卫大都是雇来的游骑,人数虽多但却是一盘散沙,早晚叫人吞了。不过我看那潘媚儿倒是有些底气,不知她寨中究竟是何模样,或许可以先去那边看看情况......” 她说着说着,突然觉得舌头有些打结。她停了停,以为是嘴上沾了什么东西,便伸手去摸,却发现嘴唇开始发麻。 等她反应过来,视线已经飘到那明晃晃的天空上去了。 这岭西的风水真是不好,刚来了半个月,她就犯晕两次。 模糊的声音断断续续传来,她仿佛看到伍小六异常冷静的眼在她头顶晃来晃去。 “对不起啊,我只是觉得你护不了我一世,到头来靠得住的还是只有自己。你说对吗?”
她张了张嘴,无声感叹一句:真是人不可貌相啊。这年头,便是连个胖子都不可信了。 她终于撑不住眼皮,彻底晕了过去。 ****** ****** ****** 肖南回再睁开眼的时候,手脚都已动弹不得,先前藏在衣服里侧的平弦和匕首都不见了。 屁股下面是粗粝硌人的砂石,四周也是相同质地的墙壁,只有靠近顶部的地方开了一处碗口大小的气孔,四周光线微弱。 这是一处天然石室,用做天然牢房,绝对比任何栏杆都要坚实牢靠。 石室唯一的入口只开了一人高,用一种只能从外面推开的巨大木桶封住。她目光刚刚落下,那木桶便缓慢滚到一旁,一个人影捧着一只碗走进来,他刚走进身后的木桶便被人从外面关上。 肖南回没抬头也知道来的人是谁。 那只装着水的瓷碗被放在她眼皮子底下的那块地面上,一道声音随即响起。 “喝点吧,之后他们不知道会不会给你水喝。”
她没动弹,盯着那碗里的东西有些出神。 “我怎么知道这碗水里是不是也下药了?”
那两条一直立在她面前的胖腿蹲下来,伍小六坐在地上静静看着她,半晌才开口道:“其实除了我是孙家的人这件事外,其他的我都未骗过你。”
肖南回终于抬起头,看向这张有些陌生的胖脸。 “有人和我说过,只有恐惧能让人说真话。看来到底是咱们之间的关系处得太融洽了。”
伍小六顿了顿,自己端起面前那碗水喝了个干净:“我太想回西城了。他们扔我在东城自生自灭,我是个笨的,这么多年都没能抓个阿猫阿狗的回去交差。你是送上门的,不能全怪我。”
“为何刚到孙家的时候不揭发我?”
“那会你也没做什么,我也一度觉得有你陪我在孙家还挺好的。可你将小姐放走了。我......” “好了,不必说了。”
肖南回突然就失去了倾听的耐心。 他们从一开始就不是一路人,能走在一起才叫邪门。况且现在讨论这些实在没什么意义了。 一时间,石室内只剩沉默。 当伍小六终于起身要拿起那只碗的时候,入口处的木桶突然动了,随即走进两个人。 当前那个正是孙太守,而他身后跟着的那个,却是潘媚儿。 伍小六整个人匍匐在尘土中,结巴着行礼道:“见、见过大人,见过寨主。”
潘媚儿越过孙太守走向前,一脚踢开那只水碗,声音仍是又软又媚的:“听说孙大人逮到一只内贼,我便过来瞧个热闹,可怎地如此冷清?一点意思也没有。”
孙太守没说话,示意身后跟着的两个仆从,将肖南回从地上拎起来扔到一旁的刑椅上。 她的屁股刚刚经受过砂石地的折磨,如今又被按在这把铜椅上,实在有些令人无福消受。 那孙太守慢条斯理地看她一眼,又亲自将她的两条腿塞进那铜质的箱板中固定好,外面只留了两根细长的皮绳。 肖南回从外面看不出那箱板里藏的是什么折磨人的玩意,这反而更让人备受煎熬。看来这孙太守平日里没少做这审讯人的活计,在这刑具上还出了不少巧思。 潘媚儿走上前摆弄着那皮绳上的两颗珠子,依旧是那副笑盈盈的样子。 肖南回望着对方,简直怀疑这女的天生就长这副笑脸,不然她实在是不知道眼下这番情景到底有何好笑。 “你叫什么名字?”
对方发话了,她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轻声道:“姚儿。”
“姚儿?”
潘媚儿的声音在她头顶盘桓,“你这脸蛋长得可是十分有趣呢。”
她继续大言不惭道:“是,从小便有人说我长得像那庙里救苦救难的女菩萨。”
“女菩萨?”
一只冷硬的手从下面掐住了她的颌骨,迫使她看向上方,“那你看看我长得像不像菩萨?”
肖南回眨眨眼。 先前在宴席上离得远看不大清,现在离得近了,却是不愿意看了。要是有哪个庙里的菩萨长成这样,那别说香火钱了,估计庙都得让雷给劈了。 左右她今天一句真话也不想讲,干脆继续睁眼说瞎话。 “像。”
下颌骨上的力道消了去,潘媚儿发出一阵古怪的笑声,和她之前的声音都不大一样。 “不光脸蛋长得有趣,说话也是有趣呢。我是想给你个轻松痛快的,有什么想说的不妨先说来听听。”
“潘寨主想听什么?”
潘媚儿的手指在皮绳上灵活地打着圈:“不如就从你是谁家的狗来说起吧。你也知道,就算是只狗,也有属于自己的地盘。不在自己的地盘老实待着,跑到别人那里四处转悠,免不了就要被抓了炖汤,你说对吗?”
肖南回静了片刻,抬起脑袋笑嘻嘻地看向那潘媚儿。 “我不养狗,潘寨主说的话,我一个字也听不明白。”
潘媚儿的脸瞬间失了笑容妩媚,仿佛一只脱了人皮的精怪显出原型,手中长绳猛地一抽。 只听一阵刺耳的金属摩擦声,箱板内两侧突然长出一排铁齿钢针,牢牢夹在肖南回的踝骨上,根根钢钉刺破皮肉、嵌入骨头。 钻心的痛袭来,她咬紧牙关,破碎的□□声在喉咙中翻滚。 一旁的伍小六呆呆看着,渐渐白了一张脸。 笑又回到潘媚儿的脸上,她那又长又硬的指甲在那两只铁夹上刮过,发出刺耳的声响:“哟,瞧这样子,倒像是受过些训练的。”
肖南回知道今天注定无法善终,反而没什么顾虑了。她抬眼看向那潘媚儿,也跟着笑起来:“潘寨主最好再用点力气,若能夹断我的骨头,以后便连穿鞋的钱都省了。”
饶是见过不少花样百出的问讯现场,潘媚儿的脸还是有一瞬间的扭曲。 一旁的孙太守倒是至始至终都没什么表情,他抬手舀起一旁那口缸里的液体,黑乎乎的一团,不知泡过什么药草,径直浇在了肖南回的腿上。 那液体淅淅沥沥浸入破损的伤口,先前种种疼痛在瞬间被放大。而这一回疼痛比理智占了上风,她听见自己的惨叫声在密室内回荡,力竭方止。 伍小六就一直站在旁边看着,起先是一脸麻木,随后身体便抖得厉害,此刻终于忍不住瘫在地上。 他膝盖发软,勉强向前挪动着,嘴里是断断续续的嗫嚅:“大、大人,她只是想赚银子的,迷了心窍才会帮那田家女人和外男私奔。您大人有大量,饶了她这次......” 孙太守将手里的空瓢扔回缸里,依旧是那副皮笑肉不笑的嘴脸:“小六你是个老实人,不该掺合这些事。如今局势不太平,想来天成也是没少派人打听碧疆的情况,我们总要做些准备,免得让些别有目的的混进来,日后出了岔子,我们同白氏岂不是要一起遭殃?”
孙太守的话像一道长茅直指肖南回的身份,但此刻疼痛占据了她的身体,令她说不出反驳的话。 而她的脑海中此时翻涌着的,却是那黄沙漫天中,田薇儿和贾翰远去的背影。 从前她总是在想:这世间为什么常常坏人多,好人少。坏人长命,好人短命呢? 其实答案很简单:想做好人,是要付出代价的。 这个道理她以前不明白,现在总算懂了。 “怎么不说话了?方才不还是个顶顶有趣的人儿?”
潘媚儿的眉眼在她面前晃着,似乎还是那张笑脸,但那笑又十足的扭曲。 因为疼痛,她脸上汗如雨下,先前混着生姜的葛根粉掉的七七八八,混在汗水里变成浑浊的水滴落在她眼前。 她努力让思绪重新运转起来,一个大胆的想法冲破理智钻了出来。 她喘息着,费劲地控制着自己的舌头,让它不至于因为疼痛而变得不听使唤:“孙大人,我是何人,你该去问问潘寨主。”
孙太守那肥厚的面皮终于有了些不一样的神情。 “哦?潘寨主,你可知道她是何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