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梦沉浮中,肖南回觉得自己的一条腿火燎般的疼起来。 她想翻个身、把这条腿抽回来,身上却似压了一块大石头一般,怎么都动弹不得。 她气得在梦中大吼一声,突然就把自己吼醒了。 头顶上是明晃晃的大太阳,有脸盆那么大。 她眨眨眼,动了动手指,摸向压在身上的东西。 几个巨大的麻袋,死沉死沉的,偶尔漏出些沙子样的东西落在脸上,她伸出舌头舔了舔。 咸的,是盐。 这种粗麻袋装着的盐,她只见过一次,便是在被抓的私盐贩子那里。 深吸一口气、运力一推,麻袋应声落地,肖南回在一辆破板车上坐了起来,终于将那条快要被太阳烤焦的腿收了回来。 与此同时,坐在不远处一棵梭梭树下乘凉的几名大汉,听到动静齐齐回头,黝黑的脸上有些惊讶。 肖南回艰难地吞了吞口水,试图润一润干裂的喉咙。 “请问......这是哪里?”
那些人见她开口说话了,神情反而变得有些古怪,她听到其中一人低声嘀咕着些什么,用的是一种十分拗口的方言。 她有些不可思议地开了口,这回用的不再是赤州官话,而是岭西宿岩一带的方言。 “这里是宿岩?”
领头的那人一顿,似乎没料到她会讲这方言,半晌才看向她点了点头:“就快到宿岩了。”
说完这句似乎想起什么又问道,“你不是岭东那边过来的?”
肖南回知道这是岭西一贯的排外风俗,当下讪笑两声:“前几日在彤城干了几趟镖局的生意,结果让人坑了。”
一听是老乡,那领头的倒也不避讳,直言道:“那就难怪了,那人给了银子,说是要把你快马加鞭送到宿岩,我们几个还寻思着,这人牙子可还挺有意思,卖个人还自己先垫钱,原来是怕你中途跑回去找他算账呢。”
说罢,他“哈哈哈”大笑起来,他周围的几个人也跟着傻笑起来。 肖南回却有点笑不出。 “卖人?卖谁?”
笑声戛然而止。 “卖你啊。”
一阵风刮过,一团风干的猪毛菜欢快地滚了过去。 气氛一时诡异。 “那个,咱们能不能商量一下......” “不能。”
领头的站了起来,他身后跟着的五六个人也站了起来。 肖南回只觉得头疼欲裂,下意识摸向后背。 还好还好,平弦还在。 她冲那几人笑了笑,低声说了句“抱歉”。 戈壁上响起几声男人的惨叫,一阵“叮叮咣咣”后,迅速恢复了平静。 又过了半柱香的时间,一道骑着骆驼的身影一溜烟地上了路,笔直地奔着正西的方向而去。 肖南回将自己裹得像个粽子。 身上这套衣服还是从那几人身上扒下来的,透着一股汗馊味,她却也没得挑选,只能忍着。 戈壁里的天气她再熟悉不过了,暴露在这样的烈日下,不出一个时辰便会虚弱脱水,有时候穿厚点才是保命的硬道理。 这只骆驼是只老骆驼,不仅会自己避开有流沙的地方,还认得去宿岩的路。 那几个人也算是帮了忙,彤城已经回不去了,她下一步确实是要想办法去宿岩的,那里便是白氏地盘的边缘了。 走着走着她放心不下,又开始检查身上能用的东西,看看能否撑到目的地。 骆驼背上有两只水囊,都是七八分满的样子。她微微松口气,在这戈壁中,唯一不能无中生有的便是水。只要有水,其他的都不是太大的问题。放好水囊,她又解开刚刚顺手拿走的那领头人的包袱,里面有一把匕首,几串铜板,一些干巴巴的馍,还有一小袋粗盐。 虽然寒碜,倒也够了。 肖南回挑了挑眉,又摸了摸背上被太阳晒得滚烫的平弦。 真奇怪,她身上的铜板碎银都被搜了去,那些人却将平弦留给了她,或许是没看出平弦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她这才想起来昏死过去前,手里应该还攥着那块玉佩来着。那块韘形佩。醒来之后却是没了。不知是被那几个盐贩子搜出来占为己有了,还是...... 一道月白色的影子在她的脑海里一闪而过,雪迷殿那一晚的情景就那么毫无预兆地翻腾起来,压都压不下去。 因为那兰花的缘故,她的记忆变得梦境般虚幻起来,但不知为何,她总觉得那应该是个男人,而且是个有些熟悉的人。 那个人究竟是谁?是他救了自己吗?可为何又要把她卖去宿岩呢? 她想起自己似乎最后是埋在那人怀的里,脸上不知是因为热气还是什么的缘故,突然就红了。 长这么大,除了挨打,她其实并未和其他男子有过如此亲密的接触。 就连肖准,也从未有过半点逾矩的动作。 想到肖准,肖南回整个人又凉了下来。 抬眼望去,风沙漫漫,她要何时才能再见到他呢? ****** ****** ****** 宿岩宿岩,星宿之岩。 空旷肃杀,万里无云,古来便是占星观天的圣地。 只是气候变迁,沧海桑田,如今的宿岩只是一块因为缺水而贫瘠的不毛之地。 若是能从半空中望下去,便能清晰看到一道裂谷将这座古城一分为二,一边绿意盎然,一边黄沙滚滚。 这都要拜孙家所赐。 孙家本非权贵,只是有钱而已。这点钱在别处或许不算什么,但在宿岩便足以撼天动地,也足以滋生人心不足的贪婪。 宿岩地势奇特,西高东低。西边地势高且平坦,占了整个岭西戈壁中最大一片绿洲的边缘,洲中不仅有天然泉眼无数,更有贡多山上雪水融化而下汇成的天沐河穿过,是块水草丰美的宝地。与之有着天壤之别的东部则地处盐碱山石之地,属山脉南侧,气候干燥、土地贫瘠、水源稀少,只得天沐河下游的一点支流经过。 孙家以修葺水利作为幌子,骗过城中镇守使,在天沐河上游筑起高高的堤坝。此后,下游的宿东便再没有一滴水,河床也日渐干涸。 但这还只是开始。孙家一边紧锣密鼓地圈占绿洲、筑起高墙,一边笼络城西富商权贵,常年与碧疆中陆的南羌人勾结,劫杀宿岩过往的商队。这座已存在千年的古城终因孙家分裂成东西两处城池,西城中及城外百里皆有孙家与南羌人的弯刀骑兵据守巡视,若遇非本城中人,便格杀勿论。 而东城嘛,便是有人八台大轿去请,也是没人愿意进去的。 肖南回走过那摇摇欲坠的城门时,简直要怀疑自己是不是这一天中唯一通过这扇城门的人。 她皮囊中的水早已用尽,需要赶紧补充,然而稍一打听才发现,这宿岩东城中的情况比她预想的还要糟。 城中原本靠打深井获取水源,然而近几年便是再深的井也打不出一滴水了,不少东城百姓尽散家财给了孙家作为“入城费”,只求可以举家搬去西城生活。至于穷人?那便是只有守在沙子旁等死了。 原本的五口共用水井如今枯了四口,只剩下一口,便是挤破头都抢不上一口水喝,更遑论洗衣做菜的水,城中人人都灰头土脸的模样,好似整座城市都蒙在尘土之中。 肖南回自己也没好到哪里去,先前从盐商那逃出来便一直赶路,身上当真一块银子也没有带,只剩几串铜板,一路风餐露宿,到最后连水都没得喝了。好容易挨到城里,却发觉这城里同荒野外也没什么区别。 她连着几天都穿着那同一件衣裳,一路下来早已蓬头垢面,脸上的污垢搓一搓都能成个丸子。 这一切的一切,让她恍惚间回到了肖准收养自己前的日子。小时候她几乎不知道自己长什么样子,她家那土堆的房子里连半块乌突了的铜镜都没有,便是偶尔去井中打水映出了脸面,也因着厚厚的污垢从未看清过。 现在想想,肖准带她走时,可能以为她是个男孩子。 这话倒不是她平白揣测出来的。很早之前,陈叔曾经不经意间说过:她能来到侯府,也算得上是意外中的意外了。 那一年的三目关之战,肖准败了,准备回赤州的时候因为天沐河泛滥不得已只能绕道,途径宿岩古城时,飞廉将军伤重不治身亡,因此耽搁了数日。 就是那么巧,在那一天、那条宿岩城外的路边,她和肖准相遇了。 在此之前,她已经孤身一人在城中漂泊了数年,而那一日是她决定走出宿岩的第一天。 从那天起,肖南回就坚信:人和人之间,是有缘分的。 而她的缘分,从来是要福报来换的。 她用了六年生不如死的时光,才换来了和肖准的相遇。如今又要用什么来换他们未来的缘分呢? 是以,她总是抱着要受苦难的决心在生活。每一次经历磨难,她都告诉自己:这是在她和侯府的未来积攒福报。 只有这样,她才能在一次次的跌倒中爬起来,义无反顾地继续向前。 便是如今这样的光景,她也遇过无数回,次次都是这么过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