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尘楼后院厢房外,一名小厮正拎着两坛子酒站在门外。 下一秒,描金雕花的秀气门扉被人猛地拉开,一张有几分怨念的圆脸阴惨惨地露了出来。 小厮见状,连忙把手里的酒递了过去。 “姚掌柜,云叶鲜拿来了。”
姚易将屋里的一摞空坛子踢出来,沉着嗓子问道:“这是第几坛了?”
小厮掰掰手指:“嗯......第十坛、第十一坛了。”
姚易狠狠闭了闭眼。 那死酒鬼,挨了二十军棍还这么能喝。 他深吸一口气:“再叫你拿酒,你便兑好水再拿来。一坛兑十坛。”
说罢,不看那小厮呆傻的脸,接过酒坛子回到屋里,“哐当”一声砸在桌上。 桌子那头的“死酒鬼”毫不在意这动作中的不满,两只眼珠子只盯着酒坛,熟练拍开泥封便满上两大碗,一碗塞给姚易,一碗自己端起。 “来来来,别让我一人喝。”
姚易嫌弃地接过酒碗,突然有些后悔为什么要在这房间里摆两个碗,他要是摆俩袖珍小盅,眼前这女人或许还能少糟蹋些酒水。 肖南回生的一副不大能喝的清秀模样,实则是个海碗都灌不醉的酒坛子。姚易自然不能陪她疯,碰完杯后脸不红心不跳地将酒飞快倒在一旁的花盆里,心里一个劲地肉疼这十几两银子一坛的云叶鲜。 “姚大掌柜,你可知道他为何给我起名南回?”
姚易冷哼一声。 他当然知道,她每次喝酒都会同他讲上一遍,他如今都能倒背如流。 然而他是否知道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一定还会再讲上一遍。 “他给我起名南回,是因为当年他在宿岩打了败仗,发过誓一定会向南回到那里,收复失落的土地。我是他在那里捡的,我的名字就是他毕生夙愿啊。可是这回出兵碧疆,他却不准我去!他宁可要我去光要营守城门也不肯让我跟他同去!我、我在阙城待着万一再碰上许束怎么办......” 肖南回并没有醉。她只是心乱如麻,所以才会语无伦次罢了。 姚易掏掏耳朵,显然已经习惯眼前的情景了,心中毫无波澜,关注点也并不在肖准。 “光要营好啊,都说烜远王做事挑剔,营下将士大都贵族出身,与肃北营那帮土鳖相比定是强上百倍,你借此机会升个曲长,每月份例又能多拿几钱......” “许束这龟孙子也在光要营!到时候指不定如何编排我,我宁可战死沙场、马革裹尸,也好过死在他那阴险小人的唾沫星子里。我究竟哪里做的不够好,我多希望他同我讲明白......” 姚易闭了闭眼,觉得自己简直鸡同鸭讲,眼前这人自顾自地沉浸在被肖准拒绝的悲伤之中不可自拔,三两句便又绕了回来。 他抬手将那人手里的碗抢过来丢到了一旁。 “肖南回。”
女子这才勉强抬起眼看过来。 “肖南回,你有没有想过......” “想过什么?”
姚易顿了顿,觉得还是有必要借着酒桌、将那早就堆在肚子里的话说出来:“你有没有想过,或许肖准他,仅仅是把你当做那些死去亲人的替代品。”
这话一落地,整个房间便安静下来。 云叶鲜特有的回甘此刻在嘴中慢慢变成苦味,肖南回觉得胸口像是有人打了一拳一般闷闷的,偏偏她又无法责怪对方那张嘴。 她不会怪姚易的。这种话,也就对方会同自己讲了。 被情绪压垮的沉重只在她的眉眼停留了片刻,随即便被换成一张笑嘻嘻的脸。 “那又怎么样?亲人哪里不好?那只说明,我在他心中地位还是挺高的。”
姚易狠狠翻了一个白眼,只觉得自己方才酝酿了那么久的苦口真言全都白费了。在这件事上,对方装傻充愣的本事是一年比一年大。 罢了,他叫不醒她,日后早晚有人会一棒子敲醒她。 “哼,我丑话说在前,有一日你撞得头破血流,也莫要找我哭诉,更别想糟蹋我的酒。”
肖南回轻嗤一声:“原来还是心疼银子。罢了罢了,下次不来找你了。”
姚易的声音凉凉的:“你知道你刚刚已经喝掉了你三个月的俸禄么?”
她眨眨眼打了个酒嗝,悄没声地将眼前摞地高高的空酒坛子挪到一旁,努力和那堆贪杯的罪证划清界限。 就在这时,窗户上“啪嗒”一声清响,似是有什么小虫撞击到了窗棂。 姚易起身走去将窗户支起,一个娇小身影滋溜一下便钻了进来。 姚易对那身影语气甚是嫌弃:“怎地才来?慢死了。”
伯劳回过头,两眼下一片乌青,本就浓眉大眼的五官看起来像是画了戏妆一般,将姚易也吓了一跳。 “怎么这副鬼样子?”
伯劳怨念地看一眼坐在地上、一身酒气的肖南回:“昨天夜里教杜鹃逮到念叨了一个通宵,眼都没合一下。今天白天等着她回来救场,谁知她竟然直接去了营里,我一直被困在杜鹃那,方才得了空隙跑出来。”
姚易想到杜鹃那张嘴,恶寒地打了个哆嗦:“罢了,总算是来了。再不来她便要将我活活喝成穷鬼。我叫你拿的东西带来了么?”
伯劳眼神闪烁了一下,飞快从背上取下一只竹筒递了过去,另一只手近乎蛮横地将肖南回从地上拉了起来。 肖南回一副老大不情愿的样子:“这才亥时刚过,我又不会喝醉,你便让我在这喝点白水也是好的......” 伯劳背着姚易疯狂向她挤眼睛示意,对方却一脸茫然地嘀咕道:“你这眼睛是怎地了?挤来挤去好生灵活的样子......” 伯劳气到失语,身后姚易已将那竹筒打开取出里面的东西,她再也管不了那么多,提了肖南回的领子,便将人从来时的窗户拖了出去。 姚易回过神,有些奇怪地看一眼那半开的窗子:“什么毛病,不走正门。”
嘴上说着,手上已将竹筒里的东西展开来,正是那张肖南回借走的穆尔赫邹家老宅图纸。 图纸展开到尽头,赫然一块触目惊心的水渍,像是要戳瞎看图人的眼。 “肖南回!”
姚易的怒吼飘出望尘楼好远,惊得四周树上栖着的鸟儿呼啦啦地飞走一群。 ****** ****** ****** 夜色已深,寺门清冷。 白日里喧嚣的香客们早已下山去,禅房中的僧人们做完晚课也已熄灯休息,整个永业寺仿佛空寺一般静悄悄的,偶有几只野猫急匆匆地跑过,带起草丛间一股浓郁的栀子花香。 一个月前茶梅盛开,如今却是栀子花正好。 黑暗中,两个人影一前一后自大殿前走过,并未提灯点蜡,脚下却是熟门熟路的轻巧。 大殿上万千烛火长年不灭,一千只酥油灯被摆成塔状,将殿内的佛像映照得有几分神秘。 殿内正中有一名披着玉色袈裟的僧人正在打理新采下的栀子花。僧人听到脚步声抬起头来,却是张异常年轻的脸。或者说,那张脸上有种让人分辨不出年纪的纯真感,尤其是那双眼,分外清澈明亮,似乎只要它想,便能洞悉一切。 烛火照亮了来客的眉眼,同那殿上的佛像恍然间有着相似的神态。 “一空法师。”
钟离竟略一行礼。 一空回礼,语气有些讶异:“公子月前不是刚来过?按例还未到日子。”
钟离竟淡淡答道:“自是有事,这次便提前了些。”
两人似是有约在先,但一空却并不急着请人入殿:“哦,那要劳烦公子等等了。殿中事务繁多,昨日又跑了两名僧人,如今各种活计都要落在我这个住持身上,实在是抽不开身。”
说罢,不知从哪掏出块破布,自顾自地擦拭着佛台,那破布左抹一下、右抹一下,他便也跟着左唉一声、右叹一声。 丁未翔看着这诡异的一幕,半晌只能无言地抬头望望大殿天顶,装作看不见。 钟离竟深谙这庙里和尚的心思,淡淡问道:“近来寺中可好啊?”
一空果然眉头轻蹙,表情颇有几分惨淡:“你也知道,永邺穷山恶水的,地方又偏僻,比不得大寺庙,来上香的香客大都是穷苦人家,每年的香火钱怕是连大成寺的零头都没有。近来畿辅一带又不甚安稳,说是常有人遇袭,这来寺里的人就更少了,还能留在寺中的僧人大都是清苦惯了的没有抱怨,可这东西二殿的屋顶却都漏了好久,旧瓦片补不上,新瓦片买不起......” “一千两。”
钟离竟简短地终结了一空的长篇大论。 一空顿了顿,又说道:“还有那后殿的几尊金身未贴......” “黄金。”
钟离竟补充道。 一空立刻将手中破布一扔,躬身撩开重重幢幡:“公子里面请。”
一旁的丁未翔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这一幕,头一回觉得自己从未看清过这和尚。 幢幡后的诵经台别有洞天,却是一空自己修行打坐的地方。 丁未翔瞥了一眼,发现里面只有一张矮榻,当下脸色便有些难看。 “主子,我叫人再添些桌椅罢,现下这是不是有些不大方便......” 一空耳朵微动,似是听见了,笑眯眯地看向丁未翔,语气甚是诚恳:“丁侍卫此言差矣,佛法交流,自然要面对面、心对心,远了便疏离了。”
丁未翔看一眼钟离竟,后者说道:“无妨,之前都是如此。”
“属下还是在殿外候着,主子随时唤我就好。”
丁未翔说罢,目光冷飕飕地扫过一空,躬身退了出去。 幢幡放下,将大殿后面隔出一个单独的空间,这里空旷寂静,大殿屋顶高悬,虽然光线晦暗但却并不让人感到压抑,屋顶正中有个四四方方的小天井,正好能看到一轮明月挂在夜空中。 一空与钟离竟对坐在榻上,两人之间就隔着一张小桌,桌上正煮着茶,时候刚刚好,一空便将壶提起,为两人各斟上一杯。 “公子莫急,先容我喝口茶,一会开始了便喝不得了。”
钟离竟从善如流,也拿起那茶杯轻抿一口,随后便将茶杯放下。 “无妨。”
一空眼睛瞥过钟离竟的手腕,已经发现了问题。 “公子手上的佛珠怎的少了一颗?”
钟离竟手指轻轻摩挲着茶杯,垂下眼帘遮住了眼底的情绪。 “若是没少,我提前来找你做什么。”
一空眼明心净,知道事出有因,当下也不追问,又给自己空了的茶杯续上热茶。 “公子莫怪,我还以为是公子潜修心法又精进了些,为了考验自己特意摘了一颗。”
钟离竟嘴角微微勾起:“你一个修行之人,说话怎么如此夹枪带棒。”
一空双手合十,眼中是一片清澈无害:“看来是我赤州官话还未学利落,叫公子误会了。”
这便是狡兔对上狐狸,论起说话揶揄人的功夫,向来是不分伯仲的。 两人对视片刻,都默契移开目光,像是刚刚并未发生任何事一般。 “时辰不早了,开始吧。”
一空不再多言,从羊皮匣子中拿出一捆白色丝绢包着的残破的经卷,将一旁的酥油灯取了来放在小案上,然后将经卷摊开。 贝叶上是小如蝇头的古老文字,用的是佛法本来的语言,而裹在这长长经卷中的还有一物,那是一根通体黑色、金铁质地的降魔杵,上面雕着许多恶鬼阎罗,看起来有些可怖。 钟离竟看一眼那黑漆漆的法器,虽然每次都见,但还是有些别扭。 “你非要放个凶器在旁边恐吓我吗?”
一空笑笑,将降魔杵放在手边随时可以拿到的位置:“公子的能耐我是见识过的,虽说以前也没出过差错,但还是小心些的好。”
男子沉默片刻,竟然少见地没有再多说什么,将手腕上那串佛珠取了下来,放在面前的案子上。 一空翻开经卷的第一页,悠悠开口道:“开始之前,我想多念叨公子几句。那二十一颗舍利子公子戴了多年,如今少了一个,多少会受些影响。”
男子阖上眼帘:“心在我肚子里,我自然管得好。”
一空将手放在面前男子的头顶上:“我也只是提醒而已。心是否还安稳,向来只有公子自己知道。”
低沉的念经声响起。梵音清彻,在大殿内回荡、盘旋、上升,最终透过那扇小窗飘向漆黑的夜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