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场宫中密谈结束不过数日,陶府突发□□。张子娥得令,匆匆折回屋内取了那把用了多年的旧蒲扇,拉拉孩子小手,轻绵细语地说道:「陶府凶险,小珥留在府中为上。」
龙珥脆生生地应了一声好,浑身泛着股奶乎乎的甜糖味儿。她牵起软软裙角,跟在张子娥后头啪嗒着小步子一路跟到了门外。穿着虎头鞋的小脚一跺,龙珥停在了大门脚下,跟着拨浪鼓似的摇着手,安安静静地目送她离开。
张子娥一身无垢白衣,披发简簪,手执蒲扇,衣袂在步风中漫涌。她的扮相与初来梁国时别无二致,而周身气韵却与初入公主府时截然不同,不笑时有生人勿近的威压,一凝眉则令人胆寒生畏,行军阵前,一道纯白倩影,镇得四下无声。她自有察觉,故而常是笑着,言语客气,举止谦和,但即便是同样弧度的微笑,在权力与名声的尽心倾灌下,也有了天渊之别的含义。
一旦远离官场,在民间便是另一番景象。她与龙珥聚少离多,但凡得闲,必与她漫步长街,像平民一般买老字号的糖渍点心,等悦宾楼的流油包子。与襄王或钦红颜靠美貌仗势欺人不同,她的出现不会令十里长街水泄不通,梁人爱她亲和,喜她小龙,待她亦如寻常百姓,亲近大多止于问候与寒暄。
龙珥此时站在红木大门下,宽大而纵高的两扇门称得多年不长个的小不点愈发娇小。她倚门望向张子娥离去的背影,知道是自己的龙气在源源不断地滋养她。孩子抿了抿嘴,在晨光中骄傲地勾起了唇角。
此番陶府一行,梁王钦点了张子娥与公主,他如此苦心安排,大约是想借此破了宫中流传的不睦一说。她的确许久未见公主了,如今二人同车,气氛十分微妙。公主气傲,不会主动同她搭话,张子娥便借公事之便,简单聊了两句陶府之事。随后公主问道:「听说父王单独召见了你?」八壹中文網
张子娥仅仅颔首而已。
「何事?」
「人多眼杂,等安顿好了再说吧。」
苏青舟秀眉一挑,威势立现,她将手肘搁在窗沿,向外探了一眼,笑道:「马蹄声纷乱,你小声点自不会有人听见,多日不见,张大人倒是愈发谨慎了。那你说何处好说话?」
张子娥看了她一眼,垂下头来,公主生气了,她心知肚明。毕竟,是她把人家给惹生气的。但她也气,气得不知道该从何说起。公主是君,自然不可违逆,但她们之间,又不是普通君臣。她不甘,正如梁王所说,公主从不吐露心事,她要你的全部,却不肯施舍半点零碎。她坚韧,勇敢,犹如四面密不透风的墙,除去渴求龙气时短暂的脆弱,仿佛是天上遥不可及的圣人。一次次靠近,甚至是乞求,都无济于事。纵使是那次她在山洞里奄奄一息,公主依旧缄口不言。
她因想到数次同塌而眠的夜晚,肌肤相亲,唇齿相交,她们靠得那么近,却又从未拥有过彼此。
公主会给你最好的,除了心。
张子娥一向善于忍耐,但这一次,她终是忍无可忍。
见张子娥久不答话,公主将视线落在她攥紧的拳中,熟稔地伸手搭了上去,张子娥骤然一惊,几近一跃而起,马车随即猛地一震。
「公主,张大人,没事吧?」车夫问道。
「无碍,」苏青舟面不改色,只是拧眉盯着张子娥问道,「你怎么回事?」
「我怎么回事?那请问公主是怎么回事?」她垂首,牙关紧咬,努力压低声音。苏青舟莫名觉得,此刻若四下无人,张子娥应会怒吼出来。这令她甚感意外,印象中张子娥一直温文尔雅,即便心怀猛兽,亦从不表露,到底是什么令她愤怒至此?
「为什么是她?」
「她?」
「是谁都可以!告诉我为什么是她?」
「张子娥你到底在问什么?」
她嘴角一扯,抓住公主的手,一个强劲压下去,将人狠狠按在角落。张子娥一向文弱,叫她去校场上跑个两圈都不愿意,而公主并未离开龙翎过久,力气尚有九成,此时体力确是在张子娥之上,但不知为何,无论如何都反抗不过。
落日西沉,银汉不出,马车中唯有那盏折扇书生送的橘红小灯,随着车马颠簸,落鼓般跃动着起起落落的灯火,光影,人影,呼吸,全都凌乱不堪。张子娥一手扣上灯盖,她被纷杂的光影搅得心烦意乱,她莫名不再惧怕黑暗,心中燃烧的欲望令她无比敞亮。猛烈的心火在狭小四壁中不断上窜,理智在炽热的火苗中渐渐湮灭成烬,她烧疯了,比在山洞里那回还烫,公主的长发还蹭得她手腕痒,有如千百只蚂蚁缓缓爬过。
忠诚,迷恋,欲求,她伏在地上把最脆弱最不堪的自我双手呈上,却得不到任何回应,究竟要怎样才能走到公主心里?究竟要如何才能获得她的坦诚?愤怒在无止之境疯狂蔓延,张子娥知道使用一般手段得不到答案,湿润的舌尖在黑暗中肆意攫取檀口中的甘甜,头一次,不是因为龙气。爱欲,控制欲,探求欲,亦或是占有欲,她无意分清,自离开国策门,她便在这尘世的熊熊□□中滚了一遭,远望是一袭白衣,近看是满身泥淖。交错的领口样式繁复,一个结连着一个结,她不喜欢……
「张子娥你疯了!」张子娥到底哪来的力气?苏青舟推不开她,压下声音清斥道,樱桃口中香喘吁吁。
「谁好?」情绪在倾倒之后浑厚而沉静,一双眼睛死死盯着苏青舟,在漆黑中泛着冷冷的光。
不知所言!公主双颊晕红,咬唇暗骂张子娥吃错药了,一边受制于人,一边不受控制地有了回应。她心细如发的臣子再了解她不过,每一寸都拿捏得到位,她耐不住这些个手段。扯落的长发披散在背后,柔软的腰肢随颠簸轻摆,狭小的空间,车马的疾行,她身处一片黑暗,荒唐与越界感前所未有的高涨。
「回我话。」灼热的喘息压在颈边,耳根子被咬得发烫,这气音听得快要了公主的命,还顶了天的是句命令道。发疯了的张子娥,居然敢这么命令她。
「我不知道你在问什么。」苏青舟力乏,螓首软软地靠在她肩上,发带松散,白玉耳环将落不落。她被拿捏得死,再也撑不起王家风仪,气嘘一声,回得艰难。
还是避而不答!张子娥受够了,黑暗中细长的眉眼若隐若现,两指狠狠捏住她的下巴。
她已经撬开她的嘴了!到底要怎么才能撬开她的嘴?
「你问明白点。」
张子娥不想说出那三个字,每次说出来,都觉得难以启齿,她们凭什么要被放在一起比较?那人不配!公主是狠心要装傻了,她在逼她,她也在逼她,她们一次次试图突破对方的底线,要把脚印踩在无人之地,大声宣誓自己来到过从未被他人触碰的真实。这种相互较量与伤害要什么时候才能到头?
「我……和李明珏。」
她的声音轻如蚊蝇。
马车内顿时安静下来,唯有马蹄声,帘飞声,虫吟声悠然在耳。打破沉寂的是公主的笑声,银铃般清脆悦耳,她终于明白张子娥因何发了狂病。她捂着嘴,纤纤玉指勾着脱落的长袖半掩起脸蛋儿,笑得像个孩子,没完没了的,腿还轻踹了张子娥两下。张子娥见状收手,愣在一旁端坐着,蹙起个眉尖儿,愣着张白脸儿,不知到底有什么好笑的。
「你当真了?」苏青舟耷拉着衣袍缩在一角,细瘦的肩膀靠在窗沿,歪头正笑着。
「……」张子娥无言以对。
太黑了,公主依稀能看清她脸的轮廓,却看不清表情,着实可惜了些。她凑近一点,软着眼神看她,用鼻尖对着鼻尖,鼻翼翕动,嘴儿轻张慢阖:「我与她……并无瓜葛。」温热的气息时轻时重,她是故意的,这种重新得到掌控权的感觉令她无比愉悦。
「那李明珏说……」
「你问过她?她说的话你也信?」
「那公主当初说的……」
「什么?」
「不是头一次了。」
真是傻,尽会瞎琢磨,还真琢磨出全一套来。说她愚钝呢,又前后理得通顺,说她聪慧呢,又被那臭不要脸的骗得团团转。
「我不想嫁人,是我自己做的。」苏青舟拍了拍她的脸,话音带笑,宠溺到没了边。
张子娥被拍得一愣一愣的,什么国策门高才,什么梁国大督军,自己就活脱脱一傻子,信了李明珏的鬼话!她好不尴尬地往后一缩,赔罪道:「给公主赔不是。」
说完,张子娥兀自整起了衣衫。
她还真是……要人命。公主心想。
公主敛了笑,一时想不到好词赐给张子娥。罢了,早就该习惯了,她夺了张子娥放在衣带上的手,食指在手心轻轻一刮,嘴唇软软地嗫嚅两下:「张子娥,你把我弄成这样,就想赔句不是?」
张子娥看了看她的手,又看了看公主,耳边泛着浅浅月光的白玉坠子称得人儿娇若春光。
「赔罪。」
苏青舟向前一倾,用软款的声音切入正题,她把手放在张子娥手心上,缓缓合掌直至五指相扣。
她还真是……要人命。张子娥心想。
她听得头皮一阵发麻,默默吞了口唾沫,心开始砰砰直跳。除了今次因某个喜欢看笑话的藩王走火入魔,她素来冷静,即使是在枕席之间,以前心跳得厉害,是因这的确是件折腾人的体力活,可今儿她静坐一旁,心跳却已然似奔。
她是公主一句骂一句骂教会的人,懂得当如何赔罪。
张子娥清了清嗓子,淡淡说了句:「我们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