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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尔滨(七)(1 / 1)

麻醉剂的效果刚过,腿的疼痛终于清晰地传达到杨嘉北的神经中,算不上剧烈,至少要比刚摔下来的时候好很多,他只问旁边陪着的队友:“人都抓到了吗?”

  “嗯,”队友说,“好家伙,这几个家伙都挺难搞,最后那个,铐子都套手上了还在那儿反抗,俩腿还在那儿蹬,劲儿还挺大……难怪说练过,这下给他把腿也铐上了。”

  杨嘉北说:“抓到就行。”

  他的右腿有点骨裂,打了厚厚的石膏,现在还不能动。这次任务是给其他市提供武力支援——有一抢劫团伙,伤了人,抢车遁逃,不走高速,偏偏走的小路,避开主要监控,往犄角旮旯深山老林里冲,抓住这伙人没少费劲儿。领头的那个最凶,说是练了二十多年的武,三十多岁了,还生猛得很,杨嘉北刚升队长,理应冲在前面,更何况,和他刚搭伙的队友今年刚结婚,老婆刚怀孕。

  杨嘉北不是不怕死,他是不想让队友出事。

  当时一股冲劲上来,倒还好,又因非必要情况下必须得活捉,杨嘉北不开枪,和那人厮打起来,成功将对方铐住,他自己的腿也在打斗中撞到石头,受了点伤。

  抓到人,杨嘉北才一瘸一拐地去医院,没什么大碍,就是腿得早点看。等队友把他手机送过来的时候,他第一时间看了家里的监控,看到宋茉一个人孤零零地晒着太阳看书。

  家里面挺安静的,她躺在他买的那个木头躺椅上,看着书,身上盖着一个小小的薄毯子。

  她只给杨嘉北发了三次消息,一次是约定好回家的那天,她问。

  「你几点到家呀」

  第二次是隔一天。

  「你怎么还没有回来?」

  最后一次,是昨天。

  「我想你了。」

  不知道为什么,杨嘉北眼睛有点发酸,他半撑着身体起来,给宋茉打电话。

  很快接通,宋茉声音能听得出惊喜:“杨嘉北。”

  “嗯,”杨嘉北看了看自己打着石膏的腿,有些犹豫,“对不起啊,这次耽误了……我现在还有点事,可能得过几天才能回家……”

  “没事,”宋茉快速地说,“我知道。”

  安静几秒,她又问:“你是不是受伤了?”

  “……”

  护士刚才说过了,打了石膏就得少运动,怕影响恢复。杨嘉北做特警,还是得注意着点,毕竟以后还少不了这种事……身体重要,但宋茉也重要。

  “没事,小事,就是有点骨折,”杨嘉北嘱托,“别怕,我看看能不能早点办出院手续。”

  “在哪家医院?”

宋茉说,“我去看看你。”

  杨嘉北拦不住,也没法拦,他现在还不在哈尔滨,等打完石膏后,下午跟队友的车一块儿回哈尔滨——因医生嘱托过别随便动,他是被自己队友弄了个轮椅给抬上车的,一行人完成任务,嘻嘻哈哈地聊,调侃杨嘉北这下子糟了,刚刚找到女朋友就断了条腿,幸好不是第三条腿……惹得杨嘉北笑骂他们。

  没能按照杨嘉北的要求送他回家,他还是被送到军区医院里,观察两天才能放人,他只能和宋茉视频,聊天,什么都聊,和她在一块儿,就连早餐的话题都能聊一上午。两个人挨在一块儿,总有说不完的话。

  宋茉也和杨嘉北说自己最近在读的书、在看的东西。她已经读完了宋青屏留下的十本厚厚日记,从1967年,一直到1985年,这么久的时间,宋青屏始终一个人生活在漠河,后来她去了一趟哈尔滨,和白雪安一家人。

  杨嘉北说:“等会儿,我咋觉得这个名字这么耳熟?”

  宋茉说:“好像就是你姥姥。”

  杨嘉北后知后觉:“我姥?”

  “对啊,”宋茉的手压在洒落太阳的日记本上,她低头,盯着上面模糊不清的字迹,“这上面还写了地址呢,应该在道外……不过,具体在哪条街,我还不太清楚。”

  杨嘉北说:“回头我看看,我对这块儿熟。”

  宋茉点头:“嗯。”

  “没啥意外的话,我明天就能回去了,”杨嘉北说,“等着我回去过年啊。”

  宋茉:“嗯。”

  结束完通话,宋茉才仰脸看窗外,太阳很好很好,今年下了好大好大的雪,应该能很好地滋润天地里的庄稼,厚厚的白雪浸润养育着沉默的黑土地,覆盖在那些沉默的、上了年纪的废弃工厂上。马上就要过年了,但这里好像还没有新年的感觉,鞭炮禁燃,烟花禁放,好像把那热热闹闹的千家万户曈曈声也一并褪了色。煮的热水开了,宋茉洗干净玻璃水杯,把茉莉花茶放进去泡,又起身去厨房,将泡了一上午的黑米、糯米、红豆、花生、薏米、莲子、花芸豆全都捞出来,放进电饭煲,这些浸泡后的食物都可爱地胖了一圈,颜色漂亮到像清澈小溪里的雨花石。

  宋茉把晒干的红枣洗干净,切成小块儿,去掉核,往嘴里填了一块儿,淡淡的甜和干枣香,有一点点的涩,味道也不是很重。她尝完,将切好的红枣全都倒进电饭煲里,衡量着、用杯子加了刚烧开的热水,慢慢地煮。

  等待粥熟的空隙中,宋茉又想起宋青屏写下的那些厚厚日记,事实上,到了后来,宋青屏写日记时已经很少再会详细地描述每一天的生活,但帕维尔老师的名字,从始至终,一直都出现在她的每一本日记中。

  每一本。

  宋青屏写春天啃春,写吃胡萝卜,写用慢火将春饼烙得薄如纸,写端午去砍柳条,拔艾蒿,插在门楣上写去拔野菜,野鸡膀子水芹菜,老桑芹柳蒿芽老桑芹……开水焯完沸水滚,凉水拔后攥干了吃;夏天喝芸豆大碴子粥,喝掺着高粱面儿的米粥,熬小米绿豆粥,写菜园子里的菜旺盛生长,写嫩嫩的青葱,带着黄花做纽的脆黄瓜,生菜吃了一茬又一茬,吃不完的香菜长得茎杆粗壮,开白色的、吸引白噗噗菜粉蝶来的花;秋天里看白菜一颗颗地抱拢成团,摘了紫茄子、挖了土豆,晒豆角干晒蘑菇,等到冬天就吃这窖藏的蔬菜,围着火炉讲故事。

  白雪安的母亲因为疾病,死于1984年的冬天,等四月春日化开了冬雪,白雪安和她丈夫、孩子搬到哈尔滨,宋青屏一同回到哈尔滨。

  宋茉暂时看到了这里,她煮的粥熟了,在热乎乎的粥中隔两粒冰糖,搅和到融化,全都盛到杨嘉北当时常用的那个保温饭盒里。她又炒了一个土豆丝,做了一个凉拌柿子,盛上米饭,订的乳鸽汤也到了,宋茉拎着两个饭盒,开车去医院看杨嘉北。

  杨嘉北精神尚好,他自觉身体没什么大碍,但按照规定还得再等等,毕竟这不是小事,一旦伤了身体,就只能转去机关做文职。他的好身手不该做这些,因而领导也格外重视。

  饶是如此,当听说宋茉带了饭菜来看他的时候,杨嘉北还是着急忙慌地将能碰到地方的东西都整理了下,把自己那条伤腿盖住。

  宋茉还是掀开被子看了他的伤腿,眼圈一红,梗了梗,才说:“我煮了腊八粥,趁热喝。”

  杨嘉北不习惯坐在床上吃饭,小桌板拆下来,他很尴尬,还是慢吞吞地喝完。宋茉在这里一直留到太阳沉下去,中途杨嘉北上厕所,还是她帮忙推的轮椅。

  如果这是在家里,宋茉甚至会不放心地扶他去厕所。

  杨嘉北臊得脖子都红了,他骨子里还有点不那么爹味的“大男子主义”,不好意思在宋茉面前露怯,一下午,他反复强调了好几遍。

  “我这腿没事,真的,没事。”

  “休息几天,拆了石膏就好了。”

  “真没事我的小祖宗啊,别难过了,来,笑个。我这也是组织要求,必须得住院观察两天,不然我现在就能自己手摇轮椅跟你回家了……”

  宋茉被他逗得笑了。

  下午听说家属来了,乌压压好几个队友过来了,领导也特意赶来慰问,带了花和水果,宋茉抱着,插在一个漂亮的白色玻璃水瓶中。

  晚餐也是在这里吃的,是病号餐,以及队友额外带来的一份清淡的煲乳鸽,宋茉和杨嘉北一起吃的,毕竟还是个病号,菜和汤味道很淡,佐料不多,咸味儿也轻,杨嘉北吃不惯,探身亲了宋茉一口。

  宋茉走的时候,杨嘉北也不放心,拜托队友送她回去,冬天路滑天寒,他总会多一些挂念。

  宋茉这一走,好像把杨嘉北的魂也勾走了。病床边的花不那么香了,房间也不亮堂了,外面的雪啊月啊都没了滋味,到处都安静得落寞。杨嘉北的工作对视力有一定要求,他闭上眼,没碰手机,过了阵,又拿起,看监控。

  他看到宋茉一个人回了家,她去了厨房,收拾一些碗筷,刷保温饭盒,明天就是大年三十,她买了对联放在桌子上,还没有贴,还有那些红彤彤的福字、春……

  杨嘉北看着宋茉从厨房中走出,她去整理阳台上放着的厚厚日记本,仔细摞在一块儿,她喝了桌子上的凉茶。

  他看到宋茉躺在沙发上,怀中抱着他的一件外套,闭上眼睛,过了一阵,她把头埋进衣服里,仍旧蜷缩着身体。

  旁边是红彤彤的对联,她一个人缩在沙发上。

  杨嘉北受不了了。

  明天就是大年三十,他不能让她一个人在家孤零零地贴对联、包饺子……现在没有鞭炮,已经没啥年味了,这是重逢后的第一个春节,她不能再这么一个人过。

  她都多久没回东北过年了?

  杨嘉北关掉监控,他给领导打电话。

  “能不能让我现在就出院?”

杨嘉北说,“我昨天早上打的石膏,到现在凑凑也能凑合成两天了,让我出院吧。”

  “我媳妇一个人在家呢,”他说,“大过年的,我得回去陪陪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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