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漠河(四)(1 / 1)

一盆冷水,结结实实灌顶而落。  杨嘉北绷着唇,他四肢和其他部位的肌肉还在充血,没想到会在此刻听她说出这种话,他慢慢退,看着宋茉转过脸,他第一次罕见地对她“动粗”——捏着她的脸,强迫她看自己。  宋茉脸上一层薄汗,头发乱了,贴在耳边,不是狼狈,是雨中倔强昂的玫瑰,是层层竖起刺的荆棘。  “你把我当什么了?”

杨嘉北问,“你心里——”  他其实很不适合说这种话,再敞亮的人,也会在某些事上变得讷言,谨慎,就像被玫瑰扎过一次手的爱花者。  他充血而绷紧的肌肉上有着淋漓的汗水,他逼问:“你到底拿我当什么?”

宋茉垂眼:“你想不想做啦?”

杨嘉北要被她气笑了:“说实话,你就想着和我做这事?没其他的?”

宋茉心里难受,她自己都不知为什么难受,从喉咙到心脏都被结结实实地堵严实了,她默默地转过身,只留给杨嘉北一个背影:“……还能有什么。”

杨嘉北说:“你在这里和我——”  “装傻呢”三个字硬生生压下去,看,杨嘉北明明还在愤怒,视线一垂,看到她宽宽松松的、在他面前一直穿着的长袖睡衣,他又冷静了。  深呼吸也压不住那股气,杨嘉北也不做了,气得拿湿巾给她擦干净,才去收拾自己。宋茉木木地侧躺在床上,好像没听到他发出的那些动静,闭上眼睛,没有声音地呼出一口气。  从下定决心后,宋茉就不再服药了。  不再服用那些能够治疗她也能够抑制情绪的药物,她觉得对不起杨嘉北,特别特别对不起他。本身,也没想到能遇到他。  是她的错。  她也没力气去纠正了。  杨嘉北洗得快,冲干净了上来休息,没有和宋茉说话,他现在情绪不对,不想一开口就冲着她,也不想显得过于卑微——他还能怎样?  那种掏心窝的话都说出了。  俩人各睡各的,虽然同一张大床,但此刻客气得像被迫挤在一块儿的陌生人。等次日清晨起床,还是互不说话,宋茉刚坐起来,正刷牙的杨嘉北一声不吭地拿了新的一次性拖鞋,放在她面前,又继续回去刷牙。  宋茉抬头看他,只看到杨嘉北的侧脸,没任何表示,也没任何想法,只刷牙,打肥皂,剃须。  自动的剃须刀。  男性从变声期就开始渐渐长胡须,杨嘉北爱干净,从一开始就将脸刮得干干净净,起初还是那种老式的剃须刀,飞鹰刀片,小铁盒,手工组装的剃须刀,稍不小心刮一脸血——杨嘉北自己没刮破过,倒是宋茉好奇地拿着玩时,被割了下手。  那年冬天,刚过完年,宋茉拿自己的压岁钱,给杨嘉北买了个超市里最昂贵最漂亮最好用的电动剃须刀给他。  那个剃须刀用了三年才坏掉,仍被杨嘉北放在原包装盒里收着。后来他再买剃须刀,都有那个剃须刀的影子,或者是颜色,或者是摸上去的手感。  他是很固执、念旧的一个人。  这样好脾气的杨嘉北,现在也恨不得狠弄一顿出气,不行,他知道这事得你情我愿,没有这样的道理。  虽然宋茉大概率也不会排斥。  清晨在酒店里吃的早餐,没出去,外面又开始稀稀落落地下着小雪,飘飘扬扬地洒着,宋茉对着窗户发了阵呆,又从行李箱中多翻出一双厚厚的袜子穿上。杨嘉北洗干净脸,他啥也不用涂,对着镜子看了很久,将宋茉昨天放歪的乳液瓶扶正。  一直到去吃酒店里的早餐,杨嘉北才对服务员说了第一句话,还是报房间号。  早餐同样是自助,宋茉不太饿,一个白瓷盘装了些东西,慢吞吞地开始吃,杨嘉北吃得多,这东西全国都大同小异,没什么特色也没什么拉后腿,吃到一半,宋茉才说:“我下午想去北极村。”

杨嘉北嗯了一声。  “你看我那些行李,”宋茉斟酌着语言,“怎么样寄给我比较合适?”

杨嘉北不吃了,他放下筷子,看宋茉。  宋茉一双筷子无意识地夹着一片薄薄的、切成菱形的葱油饼:“你昨天晚上说的挺对,我既然没想着和你结婚,确实不该耽误你这么久。”

她说话声音不急不躁的,甚至可以说得上缓慢。这样心平气和的语气,她每说出一个字,杨嘉北的脸就黑一份,听到后来,杨嘉北已经动都不动了。  “这些天确实也挺麻烦你,钱什么的,你看着结一结呗,我不占你便宜,”宋茉说,“成不?”

杨嘉北说:“宋茉,你都不心疼我。”

宋茉愕然。  筷子杵在白瓷盘上,戳的那可怜油饼皱皱巴巴,她抬脸看杨嘉北,看着他深吸一口气,用同样冷静的语气和她交谈,那态度可以说得上和缓,也像一种莫可奈何下的坦白。  “你觉得我这么久送你过来,是为了什么?”

杨嘉北深深地望着宋茉,问,“你明不明白?”

宋茉垂眼:“我知道。”

“你知道,”杨嘉北盯着她,“那你怎么想?”

宋茉沉默了。  她没怎么想。  人生得意须尽欢。  她是挺自私的,决定好去路后还来拉着他贪这些暖。  她说:“我想怎么尽力弥补你。”

“宋茉,”杨嘉北叫她名字,一字一顿,“你知道我的意思。”

宋茉的手蜷缩了一下,她已经想好杨嘉北的说辞了,说她没有良心,说她白眼狼,说她冷血冷心……都行,都行,她不会难过。  可。  可是杨嘉北不这么说。  “你知道我一直都忘不了你,你也知道只要你回头,我就像个傻子一样跟着你,你知道我他妈的一直在等你,你知道我想你,每天都想着怎么弄死你,”杨嘉北低声,他的手压着桌子,旁侧玻璃窗外是白茫茫的雪,他的眼睛是被猎人射穿腿的狼,是插满弓箭的猛兽,是被她亲手一把一把捅刀子的、流血的黑狼狗,“你全都知道,你知道我舍不得你,你知道——”  宋茉快速地说:“对不起。”

“我爱你。”

宋茉僵硬。  “我爱你,你知道我爱你,”杨嘉北重复,他压低声音,像舔舐伤口的绝望狼,“宋茉莉,宋茉,我爱你。”

宋茉无言。  “但我也有脾气,你有没有想过,我也有心,我也会不舒服,我也会难受,宋茉,你不能这么作践人,”杨嘉北说,“你觉得这样逗我好玩?还是觉得……觉得很有成就感?觉得这个男人就是离不开你?这辈子认定了你?招之即来挥之即去?”

宋茉眼睛酸涩,她急促说:“我没那么想。”

“但你这么做了,”杨嘉北看上去满脸失望,他坐在椅子上,看上去已经冷静了,冷静到下一刻他提分道扬镳、宋茉都不会感到稀奇,他说:“我知道你有难处,我不强求你说出来,可你别这样。”

“我等你一分钟,一分钟到了,你想继续处,我就继续陪你,”他说,“要是你真不想我在这儿,也成,我收拾东西走人。”

这话干脆利索。  宋茉说:“你走吧。”

杨嘉北问:“不再等一分钟?”

“嗯,不等了。”

宋茉一直低着头,她发现面前的桌子上掉了一小粒芝麻粒,是她刚才吃油饼不小心落下的。  杨嘉北说:“我还愿意等。”

宋茉摇头:“算了。”

她又补充:“对了,你把我的东西都留在这个酒店吧,我想办法带走。”

视线之中,她只看到杨嘉北那双大手,他什么都没说,站起来就走。耳侧听着脚步声渐渐远去,宋茉垂着头,肩膀微微耸动,她有些受不了,大口大口呼吸,想要竭力把这股糟糕的感觉抑制下去,喉咙和肺都是痛的,她痛到不能忍受,只好趴在桌子上,咬着自己的右手,睁大眼睛,深呼吸,盯着地面。  宋茉发了狠劲儿咬自己的手,比咬杨嘉北可狠多了,咬到尝到血味儿也不停下,不松口,她像濒死的鱼,像撞了玻璃的鸟。  宋茉好久好久没有这样大的情绪波动,因而竟不知所措,已经完全失去应对的能力,只能睁着眼睛一滴一滴地往下滴泪珠,落完了,她用餐巾纸无声地擦干眼睛,若无其事地继续吃已经凉透了的油饼。  她在这里一直坐了四十分钟,时间长到杨嘉北肯定已经离开。  宋茉的胸口好像缺少了些什么,她想或许自己需要重新服药,一直吃到看完那些日记……她没想好怎么处理那些东西,毕竟是爷爷留下的,或许可以留遗嘱和自己同时火化……如果那些人能够寻找到她完整尸体的话。  宋茉打开自己房间的门。  杨嘉北坐在床上,正看那些日记。  一塌糊涂的床已经收拾好了。  宋茉不知如何应对眼前场景,今日份的情绪起伏够大了,此刻只能木木呆呆:“你……”  “喜欢你的杨嘉北已经走了,”杨嘉北闷声说,“现在留下的是警察杨嘉北。”

“警察杨嘉北得把你平平安安地送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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