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林和江湖有所不同。 武林是争名夺利、刀光剑影,而江湖是萍水相逢、天涯过客。 自古有人踏入江湖,就会有人退出江湖,可再怎么进进出出,只要心在江湖,身就永远还在江湖——比如江闻的反复横跳。 不过今天比较特殊,同时有三个人要退出江湖。 鸿宾楼里几人凑坐一桌,江闻率先端起酒碗,对着又作员外打扮的朱小倩说道。 “朱婆婆,这一碗我先敬你!你是江湖前辈千手观音,虽然退隐江湖已久,但这次能下定决心退出江湖,也不失为一件喜事啊!”
朱小倩皱了皱眉,这人怎么好像在讽刺自己早就该金盆洗手了? 不过她也懒得计较:“不说了,这次出来身受重伤,要不是江道长你仗义相助,老身这就要命殒此地。再者说了,红豆那丫头找到了归宿,我也算是赔了女儿又折兵,还是赶紧收手吧!”
自古女追男隔层纱,红豆不嫌弃洪熙官带着这么一个小拖油瓶、没房没车没前途,洪熙官在闽越古城中患难与共后也终于想通,两个人顺理成章地走到了一起。 “朱婆婆,那你后面有什么打算?”
江闻放下酒碗抹了抹嘴。 朱小倩看着边上挤眉弄眼的女儿就来气,一拍大腿:“像我这样的老不死的,埋在哪里又有谁管呢?”
红豆连忙拉住亲娘的手,柔声说道:“娘,不许你这么说!我和熙官一定都给你送终的!”
朱小倩内伤差点发作,抚着胸口好久才顺下气去,扭头不理这个黑心棉袄。 “老身可能会回去扬州城,也可能到峨眉山投奔师姐。现在世道不太平,能有个地方安享晚年就很开心啦。”
说完,她对怀里抱着的傅凝蝶说道:“小丫头,你要不要跟我一起走?我可以把大慈大悲千叶手传给你,长大了也是江湖上鼎鼎有名的女侠!”
凝蝶的黑眼珠子骨碌碌转着,偷偷看了江闻一眼,随后小声说道:“婆婆,我觉得呆在这里也挺好……” 江闻满意地点了点头,对朱小倩说道:“朱婆婆,这个徒弟我这次看来是收定了!而且还有意外收获!”
说完,江闻就开心地拉过身边的洪文定,对洪熙官说道:“洪大侠,你怎么突然提出要让文定拜我为师?”
这是江闻真没想到的。 到底是自己在闽越古城除魔的英姿、还是自己为国为民的情怀打动了洪熙官?嗯,更有可能的是自己的侠胆柔肠,让他们发觉自己是最好的师傅人选! 洪熙官抱拳说道:“这是红豆的意思,她说你觊觎收文定为徒已久,武夷山此时又封闭不通,呆在这里是最安全的。”
……事是这么个事,可这话为什么听起来不是滋味呢? 说完江闻又转头对陈近南说道。 “陈总舵主,你怎么也要退出江湖?”
陈近南则淡然处之,优雅地端起酒碗一饮而尽。 “其实陈某人有这个想法很久了,只是身处江湖身不由己。苦苦支撑天地会这么多年,如今也该休息一下了。”
扑街总舵主这次不扑街,此刻开始了肆无忌惮的插旗,可能也是怕自己的倒霉事不够多。 江闻却问道:“可是天地会这么大的家业,你舍得抛下?反清复明这大好局面,你舍得不顾?”
陈近南哈哈一笑,看着窗外的蓝天白云,洒脱地说道:“天地会乃是清廷的眼中钉,这次天地会精英集体入谷,若不是江道长出手已全军覆没。此时清廷那里,想必将陈某也当成了死人。”
说完,他略带愧疚地看着洪熙官。 “熙官,这次死里逃生我才发现自己一心反清,连向来侠义公平都能弃之不顾。人在江湖心已老,天地会中多有冒名败类,因此在来武夷山之前我就已经委任族中侄儿继任总舵主。出去之后,我将命他改组总舵,祛腐培元,这次一定会聚集起江湖真正的铁肩侠士,匡扶正道!”
洪熙官也默默饮酒,对于山中他拉拢武当、出卖少林的事情算是释怀了。 “族中侄儿?总舵主您家里还有人啊?”
江闻好奇地说道。他一直以为干造反这一行的都是天煞孤星,竟然还有诺大一个家族的造反法? 陈近南微微一笑:“我陈家在海宁也是世家大族,族中人才辈出。严格说来,陈某不过是中人之资罢了。”
“海宁?!”
江闻睁大了眼睛听到这个关键词,猛然一拍桌子,一种不好的预感油然而生。 “您说的继承人,该不会名讳上家下洛吧?”
陈近南两眼放光地看着江闻,拉着他的手笑道:“不错,陈道长竟然也认识小侄家洛?!”
好家伙,江闻直呼好家伙! 自己不但救了一个扑街总舵主,居然还亲眼见证了另一个坑货总舵主的崛起。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由这个小陈总舵主来带领天地会是真刑啊!反清日子越来越有判头了! 江闻哭笑不得的表情让陈近南误会了,因此一个劲拉着江闻,让他参加三个月后在湖北红花亭的总舵大会,一起见证这个新总舵主的上任! 好不容易挣脱了陈近南的纠缠,江闻才把酒转向了桌子上最后一个人。 “严师傅,这杯酒敬你。今后江湖路远,可要好好保重啊!”
最后一个要退出江湖的,正是伤痕累累的严振东。 在闽越古城的浩劫中,他力托城门救下了武林中人,也获得了大家的认可与尊重。江湖有的时候就这么简单,认得是豪气和人情,弃暗投明未尝不是个好汉。 大家都以为他死定了,可是从乱石堆里刨出来之后的他还有一口气,最后落在了冥土追魂元化子手里,竟然真的保住了一条命。 可这事落下的后果,是严振东一只手从肩膀起就被彻底压断,骨骼已无法复原,同时一只脚也跛了,脸上被刮得皮开肉绽、面目全非,完全看不出当初那个魁梧高大的山东汉子。 “多谢江道长。”
和朱小倩、陈近南比起来,他坐在这里就拘谨了许多,声音也和驼着的身体一样有些退缩。 “严师傅,你后面有什么打算?当地武馆我有些交情,让你去当个教头还是没问题的。”
陈近南也拱手说道:“严义士,我也可以举荐你去延平郡王麾下任职!”
他佝偻着身子,走路左右颠簸,又从怀里拿出一本破烂的小册子。 “我以为自己想要的是江湖成名,实则不过是舍不得这一身功夫。可离家越远,我这心里越不是滋味。”
严振东颇为慨叹,只感觉恍然如梦,默默把酒喝尽看着碗底的反光。 “我严氏铁布衫不是什么高深武学,今日便交给江道长你,请务不要嫌弃。我唯一的请求,就是传给你那个小徒弟。”
江闻站起身来,掏出了银两就要塞给严振东,却被他强硬地拒绝。 只见他从腰间拿出十几枚新旧各异的铜钱,微微笑着放在了桌上。 “这是我凭本事赚来的钱,我就可以凭本事走回家去。”
一身叹息,严振东身上仿佛拂过秋风,就像一个站在田里的老农,正惦念着一亩三分地的细碎事,直至日暮梦里都不曾闲下。 “家里的麦子应该熟了,我该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