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小姐。”
李妈终于见傅毖泉来了三层阁楼。
傅芣苢吃了糖,睡不着,也不想睡。
阁楼这处没有书册,李妈不知道该给三小姐说什么故事。
大小姐早就过了听故事的年纪,李妈脑海里没有那么多储存。还好灵机一动,想起这几月在路上的趣事说与三小姐听。譬如,四公子和五公子抓蚯蚓,养宠物这些……
李妈以为三小姐会爱听。
好像小孩子都爱听这些,就像六小姐,虽然不喜欢蚯蚓宠物,但是好玩的趣事还是喜欢凑一起听的;但三小姐,怎么说,好像并没有太多喜欢和不喜欢的反应……
对,就是没有太多反应,所以无从判断这件事,是不是高兴,喜欢,或者不高兴,不喜欢。更像因为要做一件事,而去做一件事,无风无浪亦无波澜。除了轻嗯声,就只有若有似无的情绪。
傅毖泉小时候也是李妈带大的。
李妈很清楚这个年纪的小孩子应该是什么性子。
李妈唯一能想到的,是三小姐看不见……
看不见,便会在心底觉得自己是不同的——这种不同,其实是自卑。
大小姐早前也自卑过。
因为是侯府的养女,所以,即便老侯爷再疼爱大小姐,但大小姐从小都觉得自己与府中旁的孩子不同。其实那个时候反倒是因为有老夫人在的缘故,老夫人待大小姐亲厚,并且,老夫人是没有世家夫人架子的,所以大小姐同老夫人在一处的时候,会忘掉很多东西。后来出了某件事后,老夫人才同大小姐疏远的。如果没有老夫人,大小姐的童年或许会少了很多色彩……
直到夫人来府中之前,大小姐一直都试图通过衣着上光鲜亮丽来弥补和掩盖自己对侯府养女这个身份的遗憾;在夫人到府中之后,大小姐才渐渐从早前一直让她自卑的养女身份中走出来。
所以,真正在意的人只有自己。
但眼下,三小姐的情况确实还不同。
三小姐,是实实在在地看不见。
李妈很难去想象当一个人看不见,内心该有多恐慌,所以,李妈不清楚应该怎么同三小姐交流最好。所以顾虑越多,反而越无从下手。
李妈还惦记着大小姐那头。
虽然看刚才庄王妃的模样,大小姐这处肯定是无碍的,要遭殃的也应该是钟妈和宁妈两人;但李妈心中始终担心着,直到傅毖泉出现在眼前。
“大小姐,没事吧。”李妈起身,悄声问起。
傅毖泉轻轻摇了摇头。
但李妈一眼看出她脸色煞白,一幅心有余悸模样。
“回去再说,先找母亲。”傅毖泉脑子是清楚的。
李妈应好。
正好傅芣苢也睡不着,傅毖泉牵着她出凌波阁,“我们去找母亲吧。”
傅芣苢听话点头。
都走到楼下,傅芣苢脚步忽然慢了,然后问,“长姐,钟妈和宁妈不和我们一起吗?”
傅毖泉方才就想过她会问起,所以眼下不至于无法应对,“这里是王府,她们应当有别的安排,我们先去寻母亲,其余的事晚些再说。”
不知傅芣苢是不是听懂了弦外之音,点头的时候,又转头向身后看了看,然后,又转回来,安静走在傅毖泉身侧。
*
“母亲。”
傅毖泉带了傅芣苢一道上前,虽然面色已经平静了,但傅毖泉眸间还有些许慌乱,再看向一旁李妈,李妈眼神中也藏了事情,阮陶约莫猜到应当同庄王妃,还有钟妈,宁妈有关。
“有事回府再说。”阮陶先开口。
傅毖泉和李妈都愣了愣。
阮陶温声道,“方才卢管家来了,说庄王妃今日有些累,先歇下了,估摸着下午会多休息会儿,各府的夫人小姐若是想在府中多逛一会儿,随意尽兴;若是想离开,也可以先行离开。”
傅毖泉和李妈面面相觑,心中都忐忑着,是不是因为早前的事。
团子在则一旁笑眯眯点头,“是的~卢管家刚才说的!而且卢管家还说,每次庄王妃邀人小聚都只有半日,不必担心早走。”
团子以为傅毖泉和李妈是在担心这件事。
傅毖泉再次看向阮陶,阮陶从她眼中读懂还有波折。
“分清场合,先回府再说。”阮陶压低了声。
傅毖泉会意。
是,她方才糊涂了。
怎么能在王府提这样的事。
而且,不仅不能提,阮陶也道,“你先带团子回府,我同芣苢晚些回来。”
团子:???
傅毖泉心里还没有彻底反应过来,跟着点头。
“母亲~”团子有些委屈。
“先回去温书,今晚背给我听,我要检查。”阮陶说完,团子忽然来了精神和信念,“团子会背下来的!”
因为晚上去背给母亲听,就可以在母亲那里歇下!
团子开心!
“去吧。”阮陶摸了摸她的头。
团子已经主动上前牵傅毖泉的手,倒像是团子主动牵着傅毖泉走更多些。
阮陶莞尔。
“走吧,芣苢。”
傅芣苢没想太多,听到阮陶的话就点头。这几日母亲每次都会牵着她走很久,然后还会放手让她走,她同母亲在一处的时候没有那么陌生,而且,也不害怕。
她对母亲,也有淡淡的亲切感。
对,是淡淡的。
因为她对很多事情都是淡淡的。
说不上好,说不上坏。
只是,出了王府,她也听到声音,应当是长姐带着团子和李妈,余妈一道上了马车,然后马车驶离跟前,没有带她们……
“母亲,马车走了。”她看不见,所以听得比旁人更清楚。
她是想提醒母亲的。
阮陶微笑,“嗯,我知晓,我们走回去。”
傅芣苢平静的面容上罕见露出一丝惊讶,走回去?
“嗯,走回去。”阮陶却比任何人都笃定。
傅芣苢有些弄不清楚状况,尤其是,钟妈和宁妈都不在,只有母亲在的时候,她紧紧握住母亲的手,怕走丢,怕摔倒,还怕,马车外陌生的,她很少打交道的世界……
“冷吗?”阮陶先问这个。
傅芣苢摇头。
不冷,她穿得很厚。
她只是不习惯这么走路,也不知道为什么母亲要带她走回去,都她知晓母亲在,贺妈在,还有远远跟着的阮赵几人。
她不那么害怕了,但还是忐忑。
这种忐忑,是出于未知和迷茫。
“今天,我们要学习一件事——看不见,并不等于不能感受到。”
阮陶的声音好似在冬日里带了温暖。
傅芣苢虽然并不清楚这种温暖是来自于母亲的声音,还是母亲掌心的温度,还是来源于这句话本身。
但傅芣苢隐隐觉得不同。
“出行就在马车里,大雪不下马车走,天热也窝在屋中,下雨就避开,没在雨中撑过伞——这些,比看不见更可怕。”
傅芣苢抬头“看”她。
傅芣苢已经记不得这是第几次。
但母亲说的很多话,都同她以前认识的所有人不一样。
母亲让平日没有多少波澜的心里,好像总是有些砰砰跳着……
她总是盼着能从母亲这里听到更多不一样的话。
譬如早前,譬如方才。
“那是,什么感觉?”她也第一次问起。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问,只是这些吸引她的东西,好像此刻深深隐在了她心上,一直困惑着她。
阮陶温和笑了笑,“来。”
傅芣苢不知何意。
阮陶牵着她的手,让她往前迈进一步,“感受到了吗?”
傅芣苢摇头。
她没说谎,但也没有可以奉承母亲。
阮陶耐性,“再来一次。”
阮陶牵她退回远处。
傅芣苢安静照做。
这次,阮陶仍旧是牵着她,让她往前迈进一步,这一次,傅芣苢好像隐约察觉了什么,但说不出来。
“不着急,我们再来一次。”阮陶温和。
傅芣苢点头。
还是退回原处。
只是这一次,阮陶再牵着她的手往前的时候,在这个过程中,傅芣苢的心情好似豁然开朗,清秀的声音难得欢喜叫道,“我知道了。”
阮陶俯身,“知道什么?”
傅芣苢嘴角微微勾起,“阳光。”
阮陶也笑了。
傅芣苢嘴角没有放下,“阳光是暖的,跨出这步的时候,阳光会照在身上,退后的时候,阳光被母亲挡住了,是不是?”
“是。”
“哇~”傅芣苢也会发出孩童应有的赞叹声。
这些生活中的再平凡不过的小惊喜,此刻在傅芣苢看来竟是小确幸!
阳光是能够被感受到的!
傅芣苢好像从没这么开心过。
因为,在这一刻,不会因为看不见而难过,而是因为她感受到了过往不会去感受到的温暖和趣味!
“芣苢,不管别人怎么看我们,他们不是我们,也不会为我们的未来负责。我们活成什么样子,不是别人决定的,而是我们自己。你可以选择成为瘦子,也可以选择吃成胖子。我们的时间和精力都是有限,要留给生活中更重要的事——譬如,阳光,雨点,清晨的露珠,好听的音乐,以及,每一顿会勾起回忆的美味。”
不知道为什么,听到母亲这句话的时候,傅芣苢想起了鸡爪。
她喜欢吃鸡爪。
她没见过,但那是她最好奇的东西。
而且,鸡爪很好吃~
傅芣苢再次嘴角勾起。
这些让她觉得愉快的东西,好像一点点涌入她的心底。
“想试试雪吗?”阮陶重新牵起她,两人往前面走。
傅芣苢应道,“我用手掌接过,但刚接到就化了。”
阮陶也笑起来,“这是手,脚呢?”
脚?!
傅芣苢惊呆,“不会凉吗?”
钟妈和宁妈平日里都把她裹得严严实实,就怕她着凉。
如果着凉,就会是很恐怖的事!
这是钟妈和宁妈每日都挂在嘴边的。
所以她害怕着凉!
不敢在夏日里告诉钟妈和宁妈,她想少穿一些衣裳;也不敢告诉钟妈和宁妈,她冬日里好像也没那么冷,她印象里冷会让人生病!
生病人就会很难过!
甚至,比看不见还难过。
她看不见已经很难过了……
所以,傅芣苢听到脚的时候,整个半是惊呆,还有一般,是害怕了。
阮陶见她吓倒了,但分明是一件小孩子都会好奇的事,而且调皮捣蛋一些的孩子,你就是三令五申,他还是会偷偷伸脚去踩雪,然后冻得哎哟哟哎哇哇叫的——四四和土拨鼠。
这件事若是被四四和土拨鼠听到了肯定会哈哈大笑,因为前日的土拨鼠还因为调皮捣蛋伸舌头去舔放在户外的银碗被粘到了舌头。
这是所有没在北方呆过的孩子共同的好奇——舌头会沾上吗?
以及,睫毛会上霜吗?
尿尿会冻成冰吗?
以及舌头去舔石头和碗会不会冻上。
所以,在阮陶眼里,祖宗们都是这样的。
“那你想不想?”
傅芣苢顿了顿,然后缓缓点头,“想。”
傅芣苢心中已经被勾起好奇了。
阮陶轻声,“那我们有目标了,走回府中,然后悄悄踩雪,不被其他人发现,这是我们的小秘密!”
没有人不喜欢小秘密!
傅芣苢背负着使命感点头了。
甚至,阮陶都觉得,傅芣苢其实心里已经迫不及待了。
她喜欢这样偶然将喜怒哀乐天真无邪写在脸上的傅芣苢。
“母亲,你还可以多和我说些话吗?”傅芣苢小声。
她不像母亲停下来。
她喜欢听母亲说话,也喜欢同母亲一道说话。
“稍后回府,我们踩了雪,还可以尝尝我削的苹果。”阮陶隆重推出。
傅芣苢习惯了微笑,“是不是很特别?”
“嗯,大概,就是多了智慧的味道,吃了会变聪明。”
傅芣苢再次笑开。
其实阮陶并不知晓,傅芣苢从未这么大笑过。
但无论傅芣苢是大笑,还是安静,阮陶的手都没有松开过。
贺妈远远看着两人,背影出奇得和谐又温馨着。
贺妈看着,脸上也渐渐挂上笑意。
其实,她总怕三小姐有些敏感,夫人就算想亲近,对方或许并不愿意敞开心扉,或是,不愿意同任何人亲近。
眼下看,好像并不是。
夫人并没有特意去讨好或者约束三小姐,更多的,是没把三小姐当成有眼疾的孩子,而是像同六小姐相处一样,会牵着对方的手,讲一些深入浅出的道理。
并不突兀,甚至,还带了一些小温馨。
而这样温馨动人的气氛中,很容易让一个小孩子对你敞开心扉,而有一类小孩子对你的敞开心扉,往往伴随着他们藏在自己内心的事。
譬如,“父亲死的时候,母亲你是不是很难过?”
(⊙o⊙)…
阮陶完全没有意料,“难过,了,一阵子……”
嗯,没说谎。
她确实替傅伯筠感到悲凉过,也算难过吧,没骗小孩儿。
但是,她有必要补充,“其实,难过不是说出来的,哭得伤心的,未必就是最难过的。”
傅芣苢果然似懂非懂,但寻着自己想问的,或者说,自己也做过的问道,“所以,母亲,你哭了吗?”
又是这种灵魂拷问。
阮陶深吸一口气,慎重道,“嗯。”
用了好多洋葱……
“我不敢大声哭。”
阮陶也没想到会听到这句。
傅芣苢继续道,“我怕别人看出来我难过。”
阮陶看她。
她低声道,“父亲没有了,我很难过,但是每个人都告诉我不要难过,我不敢表现出来……”
阮陶愣住。
傅芣苢声音轻到不能再轻,“但是,我真的很想爹爹,我都没见过他的样子……”
傅芣苢的声音哽咽住了。
阮陶感觉自己的手被小手死死攥紧着。
这些话,要在小小的个头里藏多久,才终于有勇气说出来。
阮陶蹲下,伸手拥抱她。
傅芣苢也自然而然将头斜靠在她肩膀上,好像这样,心里能没那么难过一些。
阮陶轻轻拥住她,“他是世上最爱你的人,也是生得最好看的人,你同他很像。每个人都有难过的时候,也有难过的权力,只有懦弱的人才会拼命掩藏自己的难过怕人发现,但难过并不丢人。就像天有时晴,也有时阴,如同月有圆缺,人心也有,不完整有时候比完整珍贵。”
傅芣苢眼眶和鼻尖都红红的,想说话,但是说不出来,便也用小手,像母亲拥抱她一样,拥抱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