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好前方侍奉的宫人前来,在阮陶跟前恭敬行礼,“南平侯夫人,庄王妃说了,这第一出折子戏,请侯夫人点戏。”
宫人说完,躬身朝着阮陶深深鞠躬。
意思是,庄王妃这处的意思已经表达得很清楚了,今日点第一出折子戏的位置就是让给阮陶了。折子戏若是没点,宫人也是不会回去复命的。要不怎么说能在这处伺候的宫人都是人精?一句多余的话都没说,但其实这一句里什么都说了。
赏梅宴算是正式的宫宴。
历来这样的宫宴都由宫中筹备和举办。
赏梅宴中受邀的,除却王孙世家,官宦子弟,再有就是各府的女眷与孩童,天子日理万机,没有空闲来筹办这样的宫宴的,所以操持这类宫宴的原本多是后宫嫔妃。
只是天子自登基以来,勤于政事,加之天子的年纪原本也不大,一直无心后宫之事,所以天子后宫一直空置着,这就导致类似赏梅宴,中秋宴这样的正式宫宴,后宫中没有妃嫔可以主持。
这类宫宴原本就是彰显皇室颜面的事,断然不能让宫人随意操办,出了任何事都会扶皇室颜面。所以,天子的叔母,也就是庄王妃就承担起了每次宫宴替天子操持的重任。
加之庄王妃自己就是女眷,所以每回宫宴时,女眷这边的第一出折子戏,都是“女主人”庄王妃点戏,而后,才会按照宫宴中女眷的排序,也就是女眷在京中的地位排序,顺次点五场戏下去。
等到五场戏点完,差不多不太喜欢听戏的女眷也都尽兴了。
喜欢听戏的女眷才会留下来继续点戏,听戏。
但今日的这一处折子戏,庄王妃就让给了南平侯夫人点。
这是给足了南平侯府,和南平侯夫人颜面。
庄王妃是京中女眷之首,就是天子见了,也会恭敬行礼,一般不会有让戏这样的礼节。
除非,是天子嘱意过自己的叔母,庄王妃才有会这样的举动。
足见,南平侯府同南平侯夫人眼下在天子眼中,在庄王妃眼中的地位。
诚然,今日老夫人也在,在京中都知晓南平侯府的主母是南平侯夫人,庄王妃是长辈,庄王妃可以给南平侯夫人让戏,但给老夫人让戏,老夫人接与不接,这行礼道谢都不合时宜。
阮陶这处其实更好。
京中处处都是学问,拿捏得不好,被人在心底笑话都是小事,还容易开罪于庄王妃这样的人。
于是,当宫人这句话说完时,周围忽然间鸦雀无声,都知晓阮陶肯定会道谢,这个时候喧闹便是同时扶了庄王妃和南平侯夫人两处的颜面,所以眼下这时候倒成了最安静的时候。
阮陶放下手中的折子戏册子,从位置上起身,朝前排的庄王妃行礼道谢。
庄王妃雍容端庄,微笑回应。
指尖轻轻点了点,是示意阮陶不必拘礼,坐下说话。
举手投足之间,都透着和蔼可亲。
阮陶却之不恭。
只是册子在手中随意翻了翻,一面感叹道,“初到京中,也不知晓王妃和各位夫人喜欢听什么样的戏,怕这戏点得不好,扶了王妃的好意,也绕了各位夫人的雅兴,反倒唐突了……”
阮陶好似为难得自言自语着。
宫人诧异看她。
头,头一回见到庄王妃赐戏,有女眷怕点戏点不好,犹豫不决的。
诧异的不止宫人,还有,一旁的御史夫人。
尤其是御史夫人,刚才的事还心有余悸,眼下,这心有余悸还挂在脸上,阮陶这么一自言自语,御史夫人除了诧异,还隐约有些不好的预感忽然从心头窜起。
阮陶没有抬眸看她,但嘴角微微上扬,若无其事里又参杂了一丝莫可名状的模样,还是让御史夫人心底没有由来得坠了一回,忐忑瞬间挂在脸色上,有些渗人。
果然,很快就听一旁的阮陶朝御史夫人转头,亲切道,“今日来赏梅宴,是第一次出席这样的正式场合。原本心中还忐忑,幸亏有御史夫人提点,收益良多,不如这场戏,就斗胆请御史夫人替我点了,御史夫人点拨一次,日后便也会了,夫人意下如何?”
阮陶温和说完,脸上神色要多平静有多平静。
但阮陶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枚巨石被平静得扔入无边的湖面,每一枚都足以掀起滔天的巨浪。
阮陶说完“夫人意下如何”的时候,御史夫人的脸色都紫了!
很快又面如死灰!
吓得说不出话来!
宫人也惊呆。
侍奉宫宴这么久,都是在庄王妃跟前传话,这,这还是头一次听到……
宫人看了看阮陶,然后愣愣转身看向庄王妃。
分明见庄王妃脸上写满了不愠。
只是这种不愠,原本就不是冲着阮陶来的。
御史夫人当即唇白无血色,在庄王妃和众人目光的注视下颤抖着起身,早前的嚣张跋扈和趾高气昂不知去了何处,只剩了支吾半天也没支吾出来的一个字,以及发抖的嘴唇,“我,我……”
庄王妃端起茶盏,冷声道,“既然南平侯夫人都开口了,让你点,你就点吧,你不是平日里最喜欢热闹吗?今日算热闹了吧。”
庄王妃这句话犹如一盆冷水泼在御史夫人头上,无从遁形。
御史夫人平时里在京中张扬惯了,原本不少女眷心中都不怎么喜欢。
御史夫人这个身份本也不算什么高位,只是因为御史夫人的娘家是端和郡王府。
照说端和郡王府不在京中,御史夫人怎么都该收敛些。
但御史夫人惯来在京中都高调。
仗着自己是端和郡王侄女的身份,但因为是从小养在端和郡王跟前的,从笑受宠,习惯了捧高踩低。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比端和郡王的亲女儿排场还大。
只是因为端和郡王的这层关系,御史台这些年得了不少风光时候,所以御史夫人更为趾高气昂。
京中都懂,谁都有气运胜的时候!
在对方气运胜的时候去挑衅对方,是没有脑子的事,也近乎等于做无用功,还容易将自己搭进去。
所以,虽然御史夫人这些年一直只挂了御史夫人的名衔,但却在京中一直都是横着走的。
也只有庄王妃这样的角色能压得住。
这些年,好像也是阮陶头一次让这位来头不小的御史夫人吃了亏!
不少人心中都是舒坦的!
可不是嘛!
谁都知晓眼下南平侯府是天子眼中的香饽饽,无论是朝中还是边关,还都看着天子这处,看天子是如何恩抚南平侯府家眷的。就连今日庄王妃都罕见得将头一场折子戏的挑戏权给了南平侯夫人,她倒好,不知道避讳就算了,还这么一头撞上了庄王妃的霉头。
还当着这么多人的面……
都不用等今日的赏梅宴结束,这件事就会传遍京中了。
原本近日军中就对御史台的行事诸多不满,尤其是这次对羌戎出兵一事上,御史台同兵部对峙,更是同阮涎沫在早朝上针锋相对,最后耽误了兵部调令发兵的时间,让傅伯筠以极其壮烈的方式拖延了羌戎的时间,让援军能够赶到,避免了疆土易主,百姓流离失所。
虽然御史台在此事上也不算直接过错,因为御史台的职责之一就是核查官员,对羌亚一事,原本就错综复杂,御史台被迫卷入了对官员和核查里,自己都焦头烂额,只能像往常一样,在早朝争吵,却没想到边关真的出事,傅伯筠将脑袋都交待在了边关,此事就忽然风向直转。
天子虽然没说什么,但朝中和军中的义愤倒有一半多是冲着御史台来的,御使大夫如坐针毡。
原本境况已经如此了,却不曾想这位御史夫人却不懂得避其锋芒,夹紧尾巴做人。
不说南平侯夫人原本就是阮涎沫的女儿,傅伯筠的死同御史台左右是有那么些关系的,就说阮陶今日能当着庄王妃,以及这么多女眷的面,当面给了御史夫人一记响亮的耳光。
尤其是提了那句“今日来赏梅宴……原本心中还忐忑,幸亏有御史夫人提点,收益良多……斗胆请御史夫人点拨一次,日后便也会了”,言外之意,今日已经被御史夫人提点过一次了。
好家伙!
天子与庄王妃做的脸,究竟是给她打了!
也不知道这打得是南平侯夫人的脸,还是天子与庄王妃的脸!
但反正,这一声挺响亮的!
端起茶盏,都知晓今日是谁的脸被肿了!
但放下茶盏,这京中女眷心头都再清楚不过——恐怕,这南平侯夫人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甚至,都不是盏灯……
是只幺蛾子。
‘幺蛾子’本蛾也悠悠端起茶盏。
——记住了,明日赏梅宴上,南平侯府以何样的姿态出现,那日后的京中便会习惯以何种姿态看待南平侯府。
阮陶放下茶盏,目光看向阮母。
阮母也正好放下茶盏,余光瞥向阮陶的同时,也在折子戏开场的间隙,向身旁的其他女眷介绍老夫人。
老夫人虽然拘谨,但凭借多年的经验,并着早两日都阮陶在府中一遍遍的演练,正端庄,和蔼,大方得饮茶,并听着,笑而不语间,充满着侯府老夫人的“智慧”,让旁人忍不住多看几眼。
大戏才刚拉开帷幕,坐席这处已经是冷暖分明。
才刚点了戏,一脸铁青的御史夫人。
就坐在一坨铁青色御史夫人旁边,容华满面,慢悠悠品茶,和一旁说着话的阮陶。
首排正中,今日的主心骨,眼下正认真听着御史夫人点了她最喜欢戏的庄王妃。
庄王妃两侧,一直没有吭声的太师府少夫人;看戏要命,骑马还差不多的云将军夫人……
老夫人继续矜持端庄着,一旁有可以替她解围的阮母,老夫人如释重负,但始终不敢松懈怠慢。
谁知道,整个苑中最紧张的当属她。
吵闹的锣鼓声和花式的唱腔很快就吸引了老夫人和绝大多数夫人的注意,除了小声说话的,目光都投到了戏台子上。
只有不太习惯戏腔的阮陶面上认真看着,实则余光环顾着四周。
她这里的第一出算是站稳了。
长歌这处,方才跟着海凌尘一道去男宾那头了;至于四四,土拨鼠和团子几人,同傅毖泉在一处,不在戏台子这里,但有傅毖泉在,应当没什么好担心的。
如今的傅毖泉,也不怎么是好惹的。
“侯夫人尝尝这个,腊梅雪花糕,宫中的御厨做的,庄王妃最喜欢的。”一旁的世家夫人主动亲近。
阮陶笑了笑,配合道,“我就馋这一口。”
对方会意,“都给你留着。”
阮陶笑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