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既四四和土拨鼠交出了弹弓,木制小匕首,以及两条蚯蚓——不,准确的说是很早之前的一条蚯蚓,现在已经是两条的两条蚯蚓之后,又在四四鞋帮子里掏出了四四抓鱼专用漏网,以及土拨鼠专用捣蛋怼怼棒之后,阖府上下终于踏上了去京郊梅园的马车。
今日去京郊梅园的人很多,府中备了两辆小一些的马车,好灵活行事。
阮钱和阮孙各自驾了一辆,阮赵骑马沿路护卫。
这趟出行,侯府的护卫带得并不多。
夫人就不是低调的人,但在出行的排场一事上好像从来不招摇。
用夫人的话,从来都是不重要,不需要,没必要。
这一路去往京郊,沿路能看见的马车大都被侍卫团团簇拥着,然后车挤车,马挤马;反倒是南平侯府这处最通畅,就阮赵带了两个侍卫,然后驾车的阮钱和阮孙。
原本,除了阮钱和阮孙外,夫人都说用不上,还是阮赵提醒了声,万一车轮陷入泥坑里……
阮陶这才想起惠城入京途中的经历。
也是,京中虽然繁华,但大抵基础设施也都陈旧了,去京郊的路未必就好走。
就这样,这一路才勉强多带了两个侍卫,阮李和阮周。
沿路的马车经过时,都有看着这撮对不起眼的小队伍。
这方向是去梅园的,又带了护卫,那应当也是今日去赏梅宴的,大抵上是错不了。
只是能去赏梅宴的,都是受邀,有帖子的,就算是普通的权贵也都没有去的资格;但瞧着这出行的排场,怕是连普通权贵都不上。一共就三五个侍卫,还算上了车夫,这是赶着去凑数,看能不能混进赏梅宴,混个脸熟的?
赏梅宴由禁军把守,内里侍奉的都是宫人,圣驾还会亲至,想混进赏梅宴,这怕是行不通的……
这来的是谁家?
原本去梅园的途中就拥堵,马车走走停停,既无趣也烦闷,好奇的,都偷偷伸手撩起车窗的帘栊的一角悄悄往马车这处看。
马车虽小,但做工精致,木制乍一看普通,仔细看,却是上等的黄木,至少不是普通的世家贵族。
护卫虽然只有四五个,却各个精神,衣着和佩剑也不像是普通权贵人家的护卫。
马车上的吊牌字迹很小,正好被纱帘挡了大半,不怎么看得清楚。
而最显眼的,当属马车车窗这处,趴了几个小脑袋?
就这么直接趴着往外看?
是呀!
四四和土拨鼠,还有团子可不就是小脑袋凑一起,热热闹闹得往马车车窗外看!
出行两辆马车,老夫人同傅毖泉,傅长歌一辆。
两个孩子都差不多懂事了,同老夫人在一处既能有照应,也不会出大乱子。
方妈几人都未跟来,去京郊的一路,傅毖泉和傅长歌可以照顾祖母。
阮陶则是同四四,土拨鼠,以及团子一辆马车。
几个崽崽都小,这趟贺妈几人也没同行,四四,土拨鼠和团子放在老夫人一处,老夫人脑瓜子就要嗡嗡响了,所以几个年幼的崽崽同阮陶一起。
要不怎么说崽崽们兴奋呢?
这趟入京也有些时日了,但是从未举家外出过,这次是第一次外出,别说沿街的热闹,车水马龙,就是马车外是一堆猴,崽崽们都会看得很开心呀!
更重要的是,过往在惠城的时候,每次去城郊马场骑马,母亲都是眼罩,耳塞一带,头枕一放,然后就开始睡,放贺妈陪他们玩;等到马场到了,母亲才将眼罩,耳塞一摘,醒了。
但这次赏梅宴不同呀!
这次赏梅宴贺妈不在,所以母亲全!程!都!在!陪!他!们!
这简直是不得了的事情!
从来没有过!
而且母亲是主动要和他们一起的,都没有用他们开口!
三个崽崽今日份的开心源自于此。
阮陶一面打着呵欠,一面翻着手中的话本子打发时间,是啊,她当然要主动来这儿,谁让傅毖泉总是随机概率王,要是这一路一直同傅毖泉在一辆马车上,她可能头都疼没了!
对!
从最近的感知来看,上次头疼昏迷了三两日之后,虽然之后也会头疼,但许是因为每日只有一个崽崽会走剧情的缘故,她就算是头疼,也不会到疼晕过去的程度。
也大概,是耐受了……
不管怎么说,今日是大场合。
至少,去梅园的一路不能先头疼。
更重要的是,有老夫人在,她当然就不用担心傅毖泉的心思会在她这里。
毕竟——
马车中,老夫人是如坐针毡。
方妈几人都不在。
好像这还是头一次,她单独同自己的孙子孙女在一辆马车里。
长歌,长歌这处不说了,虽然是她最喜欢的大孙子,但是,长歌的性子,也不是不知道,闷葫芦……
老夫人看着他。
他也看着老夫人,然后,“祖母。”
老夫人愣了愣,还不得不应他,“哦。”“嗯。”“咳咳。”“唔。”“呵。”……
老夫人常用的语气叹词,配上各种别扭的表情很快就都用完了。
然后是老夫人同长歌之间的大眼儿瞪小眼儿。
老夫人:“……”
傅长歌:“……”
老夫人头疼,哎,这大孙子也太闷葫芦了,好像忽然觉得四四和长允好像还好些……
至少,四四和长允还挺喜欢和她踢毽球的~
别说,四四这家伙又壮实又灵活,踢得还挺好!
不,这不是重点!
现在不是想这个时候!
现在是……
老夫人回过神来,再次对上长歌那双恭敬有礼,但是沉默少语的眼睛,老夫人更觉坐不住。
“还有多久到梅园?”但端地老夫人说话还是有侯府老夫人的架子在的。
阮钱连忙应道,“老夫人,快出城了。”
快出城了?
那就是还没出城?
老夫人:-_-||
那出城还要多久?
老夫人正想着要不要接着问,长歌先开口,“祖母是想问,出城之后还有多久?”
老夫人:(。-_-。)
这孩子……
阮钱应道,“老夫人,二公子,出城后应当会拥堵,不出意外差不多还有大半个时辰,如果还要再拥堵些,可能时间会更长。”
哦豁!
大半个时辰呢!
老夫人好像已经很久没单独同自己的孙子孙女呆这么久过了。
老夫人已经有些做些不安了。
除了傅长歌,还有傅毖泉。
其实老夫人以前同傅毖泉这个孙女很亲近!傅毖泉也算是老夫人一手带大的,如果没有出早前老侯爷那件事,兴许,老夫人同这个孙女之间的关系会一直亲近到现在。
但当时,老侯爷从没同她生那么大的气,她也吓倒了!
尤其是那句——从今日起,让李妈照看毖泉。
老夫人知晓老侯爷什么都好,就是有些事是他的底线。
傅毖泉虽是老侯爷收养的,但傅毖泉的来历,老侯爷应当清楚,只是没告诉过旁人。
但从那时起,她就同傅毖泉疏远了。
她知晓是怎么回事,但傅毖泉并不知晓,只知道在祖父大怒一次之后,祖母也疏远她了。
那个年纪的姑娘家,原本心思就敏感。
而傅毖泉因为是养女,比旁的孩子还要再敏感些。
感觉被疏远,旁的孩子兴许还会主动来寻她;但傅毖泉感觉被疏远,便自己先开始疏远对方……
所以,老夫人同傅毖泉之间有过祖母与孙女的亲厚,也有一些,谁都不会提起,也谁都不愿意向对方坦诚的心结在。所以,两个人几乎很少单独说过话;要说话,也都是有旁人在的时候。
这种习惯直到老侯爷过世也没改变过,后来府中孩子越来越多,傅毖泉也越来越觉得自己只是普通的一个,甚至,都比不上任何一个傅家的孩子,哪怕是从远房过继来的傅廷安(四四,那个时候还不叫四四)。
但眼看着老夫人同几个孩子早前打得火热,后来也慢慢疏远,傅毖泉越发觉得,祖母其实就是凉薄,自私,又好吃懒做的一个人。
兴许在府中其他孩子眼中,这没什么特殊,因为从他们懂事起,祖母就是这样的,所以见惯不怪;但她不是,她见过祖母因为府中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小孩子,见到她时的喜欢。
她以为祖母待她会一直很好,后来也不过是小孩子的新鲜劲儿过去,祖父说了一句,祖母就当即同她切割开关系……
她也终于意识到一件事,其实在祖母眼里,她并不是那么重要。祖母不会为她开罪祖父,甚至,都不会愿意因为她让祖父不开心。
这就是现实。
她一个侯府养女要面对的现实。
祖母就一山野老太太,因为遇到了祖父平步青云。
所以,骨子里同她一样。
因为遇到了祖父,摇身一变,成了侯府的大小姐,但本质却改变不了。
也是从那时起,她心里逐渐发生变化。
侯府再好,也是寄人篱下。
她只能依靠南平侯府大小姐的背景,攀一个好人家的主母身份。
只有这样,她才不算是寄人篱下。
……
好奇妙……
如果不是今日同长歌一道,和祖母坐在马车上,又没有旁人在,她的目光就算不想也会落在祖母身上,她不会这么完整得想起这么久之前的事。
那些压在她心底,曾经让她喘不过气来,也捂在被窝里悄悄哭过很多次的事。
那时总觉得那是天大的事。
全世界都不如她委屈。
那时那么笃定的事,现在忽然看来,竟是这么幼稚和不可理喻……
这种感觉真的很奇妙。
——一个人的时间是有限的,你把它用在哪里,收获就在哪里。
——一个越没有自信的人,越容易在意别人对她的看法。你何必在意旁人眼中的傅毖泉如何?你生来又不是为了讨所有人喜欢的,你是为了成为你自己……总有一日,你会成为傅毖泉!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想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哪有空余自怨自艾?
是啊,哪有那么空闲去自怨自艾?
她要做的很多。
譬如老师在偏厅中强压下内心的激动,告诉她,何祭酒选中了公子陶画作,她一颗心激动得近乎跃出胸膛,如果不是因为母亲在一旁握拳轻咳,她兴许已经冲过去拥抱母亲!拥抱老师!
卢老太医让母亲在府中插花,平复心绪,她就同一件事与母亲据理力争,母亲在听完之后,头一次没有反驳她,而是酸溜溜说了那句“算你有长进”。
再是母亲昏倒,方妈和贺妈都慌乱了,苑中弟弟妹妹们更是哭做一团,她带着弟弟妹妹们守在苑中,听了卢老太医那句没有大碍之后,忽然脑海中清楚得想,越是这种时候自己越应当去做什么……
是啊!不过才多短的时间,当她再回头去看早前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时,心中都忍不住感叹。
早前怎么就这么魔怔,非要去盯着那些无关紧要的事消耗时光呢?
她终于,能看到井底之外的风景,不再坐井观天。
傅毖泉看向窗外,淡淡莞尔。
耳边,祖母和长歌先后问起阮钱还有多久抵达京郊梅园,阮钱也前后应了两次。
最后,祖母似泄了气一般,应当是觉得这段时间很难熬。
尤其是当长歌拿出了书册,开始安静看书的时候,傅毖泉见到祖母的眼睛都看直了!
对,就是那种一点修饰都没有的直了!
放在早前,她或许会在心里无语;但现在……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认知,喜好以及生存之道,未必你觉得好的,对对方来说也是好的,两个完全不同的人,感受也不会全然相同。就好像某些场合,未必对方就一定是在刁难或者嘲讽你,反而是你你心里预制了对方刁难和嘲讽你的种子,但凡对方有符合你预期的,包括但不限于窃窃私语,低声笑语这类的小动作,你都会觉得自己是对的。但其实,都是你自己心中的一面镜子。也许,对方就是单纯得发呆了,愣住了,或者笑了,只是你恰好在这个时候看见,听见,经过。那对方为什么要考虑你的感受,她也没有义务考虑你的感受,就像,你路过一棵树,树上一只鸟,它是正好挥了挥左边的翅膀,还是挥了挥右边的翅膀,其实她自己也没在意过,在意的反而是你。
傅毖泉唇畔微微挑了挑,好像,又多明白了些母亲的意思。
于是,在老夫人瞪大了眼睛,整个人都看直了,就差把长歌在马车上看书得认真模样所产生的简直匪夷所思写在脸上的时候,一直不怎么开口的傅毖泉这次温声道,“祖母,长歌看的是游记,就是写书的人去到很多有趣的地方,就把这些有趣的经历和见闻书写成了路上的游记,长歌看的就是《北行游记》,是上次曲叔叔见长歌喜欢游记,百忙之中托人捎带过来给长歌的。”
傅毖泉忽然开口,傅长歌和老夫人都惊讶看她。
老夫人和傅长歌意外,以为听错。
傅毖泉自己却平静道,“刚刚拿到,正是爱不释手的时候,正好去京郊梅园时间有些长,读这本游记,倒是打发时间的好法子。”
傅毖泉说完,转眸看向傅长歌,问了声,“不是吗?”
傅长歌愣了愣,然后连忙点头。
“哦,哦……”老夫人也赶紧进入角色,跟随着附和两声。
虽然只听懂了,有趣,见闻,曲少白,以及打发时间这几个字,但印象中,傅毖泉已经很久不会这么耐性同她解释了,这种场合,傅毖泉大多不会开口,今日不仅开口,还主动解惑,一时让老夫人有些懵。
傅长歌虽然不像老夫人这么懵,但也觉察长姐的不同。
傅长歌没表现出来,只是在一旁继续安静不出声。
原本祖母同他,还有长姐在一辆马车里,气氛就有些别扭,眼下,他也不知道长姐这番话是让气氛更别扭了些,还是在别扭里扯开了一道口气,好像,没那么严肃得别扭了……
傅长歌很难形容当下这种感受。
临近城门口了,出城的道路已经开始拥挤,所以马车也开始走走停停,停停走走,这就让原本就不怎么宽敞的空间,显得更不宽敞和通畅起来。
傅长歌眨了眨眼。
原本马车中没说话的时候还好,忽然说了话,然后又冷场,就尤其冷场。
这种冷场,好像让傅长歌也没办法再像刚才一样,低着头,专注看书册了。特别是,祖母一幅都快无聊疯了,也快要闲疯了,但还必须端着的模样。
傅长歌只能看向傅毖泉。
傅毖泉也正好看向老夫人,“让长歌给祖母念一段游记吧,之前听曲叔叔说起过,这本《北行游记》风趣幽默,老少咸宜。祖母的眼睛不好,让长歌念给祖母听也好。”
祖母不识马吊书籍之外的字,这是事实。
祖母的眼睛不好,这也是事实。
母亲说的,如果都是事实,择其一说。
用在这里刚好。
果然,老夫人顿时眼前一亮,风趣幽默,老少咸宜,打发时间,还是长歌念给她听——“好啊。”
当然好!
要不然真这么干坐着去梅园,那可得把她闷坏了。
而且,儿媳说了,今日的赏梅宴要格外留心,大抵还是按照之前说的,但今日,要说的话只说七分,剩三分不说;若是有谁格外愿意同她说话,或是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的时候,就不看对方,或者礼貌得笑而不语饮茶,把目光落在地上就好。
儿媳都同她演练过,她也都会做了。
今日去赏梅宴大抵是期待的,但想到晚些还有可能憋那么久,这一趟去梅园的马车上就不想更闷了。
傅毖泉的提议可不正好就在她心坎上!
老夫人当然一口一个“好”字答应了。
傅长歌虽也有些意外,但念书给祖母听这样的事,也总比方才大眼儿瞪小眼儿来得好,而且,祖母愿意听就行。
为了方便给祖母听,傅长歌还坐到了祖母同侧,方便祖母可以瞄一眼书册上,这本《北行游记》并不枯燥的一个原因是还配了插画,也就是游记中提到的风土人情,建筑,服饰,或是植物等插画。
“哟~”老夫人还是第一次见,就明显来了兴趣。
她没好说,这不是野菜杆吗?
还写进游记里?!
但老夫人不说破。
傅长歌会错了意,还停下来,同祖母解释道,“这是一种很有趣的野菜……”
老夫人点头。
嗯,可不有趣怎么的,漫山遍野都是……
傅长歌却大受鼓舞,“祖母,听说这种野菜煮粥特别好吃,有机会要试试。”
嗯嗯。
试吧,试吧,都是给猪吃的。
“祖母,你好像流口水了。”傅毖泉忽然说道。
老夫人好嫌弃,“怎么可能?!!”
看着祖母的反应,傅长歌忽然笑起来,傅毖泉也跟着抿唇。
好像忽然之间,老夫人同傅长歌,傅毖泉的关系莫名拉近了。
老夫人脸红。
真是给猪吃的……
*
回到阮陶这处的马车上,场面就要更和谐些。
三个小脑袋齐刷刷趴在一侧的马车窗户上,整整齐齐看向外面,但是看,却没有探头。因为母亲说的呀,在马车上的时候,不能将手伸出去,也不能将头伸出去,因为这样很危险,所以,只能保持在安全范围内,一起趴在窗户往外看。
几个崽崽对京中还有极大的热情和好奇在!
从上次抵京到现在,还没有出过府邸,上次原本看得眼花缭乱,但母亲忽然昏倒,整个马车中要么在哭,要么在让别哭,其实都没有好好看过京中!
这次就不一样了!
三个小豆丁一起安静得将双手搭在窗棂上,面带笑容看着外面,不是还会共鸣,一起感叹“哇”,仿佛这是世上最有趣的事情一般——至少眼下是。
阮陶怎么看怎么觉得这个场景份外熟悉,像在哪里见过一样?
但不对啊,早前在惠城,每次去城郊马场都有贺妈在,她大都在马车中睡过去的,怎么会觉得这个场景熟悉呢?
阮陶托腮轻嘶了一声,忽然间,好像想起了什么。
——母亲,来打我呀~
阮陶:(๑°⌓°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