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娘,我请求你,只需要再半个时辰,”他默了默,又道,“只这半个时辰,请你将我当做你的一位寻常爱慕者,让我能被允许触碰你的手,我不敢有别的奢望,我想要的,仅此而已。”
手心里的不再挣扎了,她沉默下来。
“贺淮,”她开口,“你知道的,即使你只是贺淮,我也并不喜欢你。”
他的体内触到凉意,身体冰冷渗透,脸上却还挂着笑。
明月光朗下,耀眼得过分。
“三娘,我知道。”他尽量让自己说得高兴些。
“所以,我只敢请求你忍耐我半个时辰。”
钟盈没有再说话,二人沉默着朝前走去。
前头路旁小贩招手拦住了二人去路。
“小郎君小郎君,给您家夫人买个闹蛾吧。”贺淮停了下来,小贩满怀期待地看着二人。
许是那句“夫人”让他停了脚步,他回头把目光落到她身上,眼底还是温和的流光,轻声问道:“三娘,你喜欢哪个?”
小贩见贺淮开口,便满心欢喜介绍道:“我家的闹蛾与寻常的不同,不说乌金纸用的是上好的,单这编织手法,也是凉州独一份,即使是邑京里,也比不上的。”
“娘子生得这般貌美,配这绯色定然好看。”小贩称赞之语说得顺口。
“这个吧。”贺淮低头,在一众闹蛾中拣起一只,那闹蛾蛱蝶为形,朱粉点染,底部小铜丝缠缀针上,旁施柏叶,娇俏可爱。
他从袖口掏出几枚铜钱递了过去,小贩满心欢喜接下,嘴里还不断说着巧话:“多谢郎君,祝郎君娘子百年好合。”
贺淮听毕,心下起了淡薄浮云,他回头看向钟盈,小心走近一步,抬起手,想把那闹蛾戴到了她鬓间。
她却身子往后缩了缩,但最后还是没动。
他心头的忐忑便也去了稍许,也松了松手指。
珠光流色间,她乌发云鬓间的闹蛾显目,若翠叶的蝶恋花。
百年好合,这短短的两个时辰,便就是他的百年了。
他牵着沉默的她,继续朝前走。
在一个府前停了下里,府门不大,从府里铺着长长的毯子,一直延伸进府里去,前头门廊上的红垂子还打着旋。
隐约能听到里面的喝酒欢闹声。
这是方才才迎了亲的宅府。
府邸前头还挂着红色的络子,散落了一地的谷豆,大抵被来往的人踩过数次,有些只剩下破碎的壳在外头。
他定定看了许久,把脚踏了上去。
软松的触感从靴底传来。
他知晓,他走了几步后,后面的女子也会将脚落上去。
他闭上了眼睛。
仿佛在这一瞬,空荡荡的四周围着满了祝语的亲友。
阿兄们笑盈盈堵在前头冲他点头。
姊妹们则围在后头垫着脚想看新妇子的脸。
还有喜热闹的孩童围上来,对着他们起哄,旁侧的礼官们忙着撒着谷豆,有些落在他的衣衫上,但他却丝毫不退,而是慢了几步,等了等身后的女子。
他想要帮忙替她遮掩些,孩童们偏要朝她身上撒。
他只能挡在她身前,替她向大家讨饶。
待过了毯子,便至那马鞍前。
她的青绿色衣衫厚重,他便抬手紧紧扶住她。
她抬了脚,小心翼翼跨了过去。
青庐便置在院子里,阿娘在前头笑盈盈额首。
“莫将画扇出幄来,遮掩春山滞上才。”
他唇齿缓缓吐露。
她与她对席而坐。
那是一团艳色的牡丹,遮着她的脸。
“若道团圆是明月,此中须放桂花开。”
清帐落围,灯影下,牡丹扇,桂花面。
青纱红帐,轻盈随风。
“小郎君,小郎君?”前头有人唤他。
他才睁开眼睛,一瞬四周的欢靥皆散尽,眼前是一张陌生的脸。
他还未走近这家府门,只能隐约看到堂内的欢热。
“小郎君与夫人,可是来府上饮宴的客?”那是这家的奴仆。
他站住,手上还有着余热,他回头看向钟盈。
钟盈站在他身后一节台阶下,神情冷淡看着他。
无有牡丹,也不见桂子,只是一轮皎洁冰冷的,与他无关的明月。
“小郎君?”前头奴仆还在问,“今日是我家郎君大喜的日子,若小郎君不是来饮宴的,那还请莫要捣乱。”
“对不住,我们只是寻错了地。”后头的钟盈说话。
手用了力气拽他,他神情回转,往后看了一眼。
“走了。”她蹙眉催促道。
他眉眼一弯,心情又愉悦起来。
她对他还有些反应。
“好。”他应的轻快。
然后他被她拽着往前走。
他们错过层层人群,熙攘,香气,距离那几丈高的灯树愈来愈近。
灯树间,是装点金玉的花台,凉州最美的歌女在上头轻啭吟唱,灯树下皆是重重衣衫,鲜花从四面八方投掷。
“玉漏银壶且莫催,铁关金锁彻明开。
谁家见月能闲坐?何处闻灯不看来?”
何处闻灯不看?唯独她闻灯不看。
她的手从他的掌心一点一点松开。
他不敢看向她的眼睛,只能假装抬着头,与众人一般看着台上的歌舞。
能感觉到掌心的温度逐渐流逝。
“荀安,两个时辰,结束了。”她的语言冷静异常宣判了时间,“乐安呢?”
“三娘,”他低着头痴痴笑了起来,然后抬头看向那花台上的翩跹起舞。
他道,“三娘,若是……”
歌声仍起,莺莺而转。
“如果当初你先遇到的是贺淮,我们之间会不会,有别的可能……”
钟盈没有说话。
久到他以为自己听不到回答的时候,她忽然出了声。
“我曾经见过一城灯火,我置身其中满心欢喜,可有人告诉我,那不过是场幻影;如今这里的灯火再好看,再真实,我现在不想要了。”
“你这样很好,我这样,也很好。”
“你可以告诉我乐安在哪里了吗?”她转过头,语气嘎然而止。
他抬起头来。
笑意还维持在脸上,那是他最后的一层遮挡。
“我知道了,我带你去见他。”
……
周砚低头看了眼书信,抬头看了眼立在一旁的陈参军,冷声问:“那罗九娘只承认了杀夫,并未说别的?”
“少尹,指的是什么?”陈参军不明。
“明日还是由我去问,她的判卷暂且先放着,”他把卷子递给了身旁的官吏,“今日是上元,参军且快些回去过节吧,方时家里的阿耶阿娘可要说我们官衙不放人了。”
陈参军本还有些困意的脸上登时神色一亮:“多谢少尹。”
他抬着脚步往外走了几步,又被身后的喊住了声:“我虽才来凉州不久,但之前也看过参军的注色经历,参军三年陇右兵,后因家中姊妹嫁入邑京,其夫婿与梅妃娘娘有些亲属关系,你靠着此一点提升至参军的位置。”
“参军平日若无过分之处,我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若再被我知晓,参军用官职私动刑法,将国家公器以泄私愤,到时莫要怪我不念情分了。”周砚说得极为平静,在语气里足见威压。
陈参军脚步一顿,他额发上冒了冷汗。
慌忙回头作揖:“是,是,我知晓了。”
周砚抬手:“你去吧。”
“阿郎,若是那罗九娘一直只承认杀夫,对之前在平康坊对季参军下毒一事却绝口不提,我们当如何是好?”他身旁的贴身随从走近一步,低声问。
“她丈夫所死之状与那季参军死状相似,她既认了这个口,那再顺藤摸瓜而上总有办法。”
周砚抬头问:“卢寺卿至何处了?”
“回阿郎,方才驿馆来信,说是再有两三日功夫就能到了。”随侍又道,“今日上元,官衙中已无人,阿郎辛苦多日,不如也去街上看看灯树,听闻凉州的灯树比之邑京的也毫不逊色。”
“我知晓了。”周砚起身,油灯炸了一声灯花,“葛栎以前总说要注意公事,节礼也要多感受,今日我便也听他一回。”
“走吧,咱们也去街上看看。”
街巷热闹,周砚不似葛栎那般亲民,但也多有欢喜的时候,多数时候他都只喜欢在外头围着看。
前头射团的摊铺上围了许多人,他在外头踮脚瞧了瞧,只见是个少年郎环着自家的小娘子蒙着眼睛射团,三发三中。
“这小郎君好生厉害。”一旁的随从感慨道。
“是,确实厉害。”周砚也跟着点头,“走吧,再去灯树下看看。”
他擦身而过时,女子一把扯下了布条,转过头来。
灯轮数仗,转如白昼,不可熄也。
周砚望着这灯轮与歌舞声,平日严肃的神情才微微有了些许笑意。
“西域灯轮千影合,东华金阙万重开。”
无来由的,他想到了当年在大理寺堂下,葛栎信誓旦旦看着天空郑重道:“大齐是最好的朝代。”
“是啊,是最好的朝代。”
百姓安乐,无有恐惧,万事太平。
太平……他脚步停了下来。
“最近凉州可还有那王城豫消息。”他回头问。
“回阿郎,自那日邸店处有人遇过后,凉州边围的守捉使们在四处搜索,若是有消息定会来回的,那逆贼已是强弩之末,不足为虑。”
“无论如何,此次圣人派卢寺卿前来也是为了一举拿下此叛贼,若是我们能提前寻到此人,卢寺卿也能快些回去回话。”
“阿郎忧虑甚对。”
“走吧,咱们再往前看看。”
作者有话要说:莫将画扇出幄来,遮掩春山滞上才。
若道团圆是明月,此中须放桂花开。
——唐李商隐《代董秀才却扇》
玉漏银壶且莫催,铁关金锁彻明开。
谁家见月能闲坐?何处闻灯不看来?
——唐崔液《上元夜六首·其一》
西域灯轮千影合,东华金阙万重开。
——唐张说
没存稿了,停一天捋大纲。后面还要交代关于荀安父亲的事情,有些人物线都要走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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