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盈又坠入了梦境里,她感觉到自己在不断的沉浸,渐渐从晦暗中折身,光日刺得她睁不开眼。
待看清了周身的景象,她才恍然意识过来。
她似乎在一间破瓦砾里,这屋子只有一半的茅草遮顶,另一半皆露在外头,雪顺着这巨大的破洞肆无忌惮落进来,寒意彻骨。
这破茅草屋里却缩着许多人。
她低头看了眼自己,身形矮小,手臂细得只剩下骨头,这大概是个小孩的身体。
钟盈的视线逐渐清晰起来,这些人各有年岁,但每个都面黄肌瘦,瘦弱不堪。
此刻也许是注意到她,皆抬头瞥了她一眼,很快又聚在一起围着一个破坩埚争先恐后抢着什么。
空气中飘着一股肉香,还有各种如野狗吞咽的咀嚼声。
“十三,你怎的现在才回来?”人群中有男人抬头道,嘴里还啃着骨头,“找到什么吃的了吗?”
“什么都没有。”她听到自己的这具身体开始说话。
声音很稚嫩,甚至有些有气无力。
“我在雪地里找了很久,什么都没有,”她又开口道,“阿耶,妹妹还未找到么?”
那男子的脸色忽然难看起来,他避开了她的眼睛。
他啐了一口,那骨头落在了碗里,发出吧嗒一声干响。
“还没,还没呢……十三,这里还有几块骨头,你来吃一口。”
“阿耶,哪里来的肉?”她抽了抽鼻子,走近一步。
肉汤极香,可不知怎的,她却觉得很是反胃。
“哦……”男子的声音迟疑起来,“捉……捉了只兔子。”
“现在还有兔子吗?”她往前走去,在茅草堆里报膝坐下,“整个肃州一粒米都找不到,哪里来的兔子?”
“十三,吃肉汤。”男子有些讨好地把碗筷递了过来。
“不想吃,”她低头看了眼那煮雪白的肉,明明肚子饥肠辘辘,她却摇了摇头,“阿耶吃吧。”
男子饥黄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半晌摇了摇头,又背过身去,如饿狼般咬着那骨头。
倒像是发泄一般。
她低着头往角落里缩了缩,抬头顺着视线,她看到了左边角落里,躺着一个人。
那甚至称不上一个人,最多还有个人形。
他的衣衫破得已经看不清颜色,但依稀能辨别是浓烈的红,碎成了条条破布,耷拉在身上。
身体缩成一团,头发蓬乱,也未着鞋,脚露在外头。
脚上皮肉溃烂,甚能看到上面有蛆虫在皮肉里攀爬。
但他却无声无息,就仿佛已经死了一般。
她缓缓站起身,朝那人走了几步。
然后蹲了下来。
伸出手指轻轻戳了戳那人的手臂。
“喂,喂,你醒醒。”这具身体的声音很稚嫩。
那人似乎动了几下,但又没了声。
她又戳了戳。
“你还活着吗?”
那人忽而反应过来了,身体微微倾斜,然后一把用力抓住了她的手腕。
他力气很大,抓得她发痛。
“疼,疼。”她的这具身体哭了起来,“阿耶,阿耶!”
很快,方才那个男人爬了过来,一把扯走她。
然后用力朝那人肚子踹了过去。
那人闷哼一声。
但男人似还不解气,继续使力往那人肚子踹了两三脚。
“阿耶,阿耶,算了,不要打他了,”她拉住了男子,“他已经这么可怜了。”
“晦气。”男人止住了动作,拉过她,“这人躺在这里七八天了,一个屁也不放一个,自从他来,咱们能找到的吃的越来越少,真是个瘟神。”
转头又朝那具躺着的身体啐了几口。
她往后看了一眼,那人躺在那处没有了声响。
像极了一条死狗。
入了夜,屋外的雪还没停。
屋子里缩着的人都躺在一处,唯有几条破烂的被褥分别扯着角被几行人抢着盖,她分到了一点点,她低头闻了闻,上面有一股很重的霉味。
但她还是往身上扯了扯。
身侧白日里说话的男子已然睡着了。
她伸手在棉被里捏了捏,摸到了一片棉絮,她的手从棉被里伸出来,手心里的棉絮被寒风一吹,四散开去。
与那落下的雪花一般都没入黄土里,瞧不见颜色。
顺着这些棉絮飘落的方向,她的视线又往那角落里的人看去。
那人还维持着白日里缩躺的姿势。
她悄悄蹲起身,踮着脚尖,一步一步缩到那人身边。
低头,伸出手指,往那人鼻息下略过去。
那人头发蓬乱,看不清模样,因而她手指略过的时候,才勾起几缕黏在一起的发丝能看清他的下半张脸。
那一瞬间,她本能往后退了一步,立刻瘫坐在地上。
那张脸……甚至已经不能被称作脸。
脸上完全没有了皮肉,皆是裂开的血肉模糊的伤口,唯独依稀能分辨的嘴唇上,也豁开了一个口子,如今旁侧还皲裂着,伤口上,有苍蝇在爬来爬去,几不成人形。
她缓了许久,才反应过来,重新爬了回去,伸出手替那人赶走了一些虫蝇,将手指小心翼翼放在他鼻子下方。
还有微弱的喘气。
她迅速站起身,扒开半掩的门,外头寒风凌冽,雪已然没过了脚。
她伸出手,跑到院子里的缸前。
缸里的水结了厚厚的冰,怎么也打不破。
她没有办法,只能从缸旁用双手揽了一些雪,然后急匆匆朝屋子里跑去。
待递到那人的嘴边。
那人似乎有了些反应。
“喝水,你喝点水。”她把手更凑近了些。
那人的身体动了动,似乎闻到了雪的味道。
雪在手里开始融化。
她又把手递进了些。
那人的眼睛忽然睁开了。
看了眼她,然后迅速低下头,朝她手里凑过去。
破裂的嘴唇沾了水,才稍微有了气色。
像是饿了多日的狗,闻到了喘息的味道。
手里的雪都化了,那人开始喘气,胸口也有了猛烈的起伏。
他的脸能看得更清楚些。
血肉与血肉混在一起,模糊的都不像是一张人的脸。
“你的脸……”她迟疑问道。
那人没有说话,而是隔着蓬乱污垢的发丝,透过重重影子看向她。
那眼神的一片死意,仿佛这具身体不过是行尸走肉。
她往后缩了几步,然后快速又躲回了被褥里。
待缩在被角再偷偷看向那人时。
她发现那个人已经半坐了起来,也没有看向她的方向。
而是仰头看着这屋顶上破烂的大洞。
雪夜改了风向,大半都朝着那人身上落去。
她缩在被褥里看不清他的表情。
“小鬼,你看什么?”那人似乎注意到了她的视线。
突然出了声。
这声带着喘息,像是什么铜块摩擦的声音,刺耳又难听。
“我……我没有看你。”她闷声闷气道,“我已经九岁了,不是……不是小鬼。”
那人冷笑了一声,摇了摇头,又抬头看天。
“你,你从哪里来的。”她捏紧了背角,小声问道。
那人重新把目光看向她。
这回他倒是歪了歪头,她虽看不清他的神情,去能看到似乎这张脸上挑了眉。
“我从哪里来?”那人冷笑一声。
“大概,是从地狱里来。”声音也多了几分力气,“小鬼,你不怕我?”
“我,我不……我不怕,”她道,“这世上哪有鬼。”
“呵呵,咳咳咳咳……”那人笑了一声,然后咳嗽起来。
一边咳嗽一边道:“鬼?咳咳……这鬼哪有人可怕。”
随后他抬了抬头,示意了一下她身侧躺着的男子。
“你知道他们白日喝的汤是什么吗?”
她往后缩了一下。
心先是跳了一步。
“你,你说什么……”
“你阿耶白日里才把你妹妹和别人换了吃,再过几天,该卖你咯。”
声音带着粗气,好像毫不在意。
“你胡说!”她的声音激烈起来,“我阿耶才不会做这样的事!”
“呵呵,不会?”那人冷笑一声,“你看他会不会,人想活下去,怎么样的事情做不出来。”
“你明日,咳咳……你明日去你隔壁那户人家看看,看看他们这几日煮的是不是也是肉汤,”那人语气突然恶毒起来,“说不定,你还来得在那些破碗里发现你妹妹的尸骨。”
“你胡说,你在胡说,我阿耶才不会,才不会这么做!”她声音哽咽起来,“阿耶说,妹妹是走丢了,是走丢了才……”
“丢了?”那人冷笑道,“这话你也信?”
“你阿耶说什么你都信吗?”那人的声音陡然更冷,“你可真是天底下最愚蠢的人。”
“不是,才不是,根本不是这样的……”
“小鬼,你爱信不信,既然已经开了头,再过几天该换你了。”
“你闭嘴,你就是个瘟神,脏狗,狗养的东西!”她的稚嫩声音将所有市井上听闻的话皆谩骂出口。
那人听着她的骂声,初初只是不说话,再后来,却突然站了起来。
笑得越来越大声,好像要冲破这破茅屋的屋顶,蔓至风雪里。
她哭得愈发大声。
逐渐吵醒了睡了的人。
“狗娘养的,大半夜你鬼笑个屁!”男人先开口骂道。
“哈哈哈,我笑什么?”他笑得几乎有了哭腔,“我在笑你们啊,哈哈哈哈……笑你们为了活着,连……哈哈哈哈……连……连人都吃。”
声音千转百回,阴阳怪气。
“卖老婆换小米的,卖儿子换胡饼的,扔了父母自己跑路的,喏……换孩子吃人肉汤的……哈哈哈哈……父不父,子不子……有趣,有趣极了!”
他一个一个指过去,蓬头垢面的面容下,已呈疯癫状。
这些人随着他的笑声,脸色一点一点铁青,多日饥饿的愤怒与人性的耻辱,都被这笑声彻底点燃,纷纷将怒气发泄在那人身上,或是拳,或是脚。
就像是对老天的不公都在这个人身上发泄。
她这具身体缩在墙角里,被泪模糊的视线逐渐看不清了。
有人在谩骂,有人在尖叫……唯独那笑声一直不止,与越来越大的雪花卷携在茅草屋内,向着整个灰幕色苍穹冲去。
这具身体的情绪承受力已到了极限。
钟盈的意识开始被推离,视野开始旋转,在压抑的痛苦里,她猛然睁开了眼睛。
床榻上还有层层的纱幔,外头有侍女说话的声音。
日光有大半落在她的软塌上,还很是明亮。
方才彻骨的肿胀的情绪淡去,钟盈重新呼吸起了空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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