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安抬头望着檐廊,冬日的寒气淡去。
但终究春寒料峭。
天地之间勉强起了生机,却还未到盛大的时候。
他垂了垂头,摩挲了一下衣衫。
昨日的梦太过清晰,这些年来他以为自己心如死潭,再不为所动,却还是扰得他心绪有些不宁。
旧事又萦于怀,难免心绪难抑。
抬头听见不远处骆丰与李沙迟的说话声。
“自过了年,除却圣人召殿下进宫,我都没瞧见殿下影子,这些日子,殿下究竟在做什么?”
“连前些时候的上元节,殿下都未曾出门看灯,也不知道是发生了什么事?”骆丰不解道。
“对了,我听说,明天就是策试了。”骆丰突然反应过来。
“明天就是了?那司丞岂不是就要去考场了?也不知道司丞准备得怎么样了。”李沙迟略有担忧,“我看别人都是寒窗苦读多年,咱们司丞……也就看了一年不到的书,这……能行吗?”
“你胡说什么,这又不是寻常科考,是圣人亲自举办的策试,主要是考的是道家的学问,任何人都可参加。”骆丰语重心长道,“何况这元盈观里什么道家典籍没有,司丞又是聪慧之人,殿下的眼光绝不会出错,司丞定能一举高中!”
“可是,”李沙迟有些迟疑,“可是若是司丞高中了,那是不是就不住在元盈观了?”
“啊,这个我倒是未曾想过……”骆丰犹豫起来。
“罢了,不过,我前些日子听茗礼姑娘说,”这是李沙迟的声音,“殿下这些日子大多数时候都在文昌殿内,难道……”
“文昌殿?”骆丰反应过来,“我倒是想起来,年前,殿下去过一趟太清宫,里面的小道说……说什么要殿下日日诵什么……哎,我也没听分明。”
“你这么说我倒是有点明白了,邑京城多少求学业的考生都往各个文昌殿跑,想来殿下是为了司丞祈福呢。”李沙迟恍然道。
“原是如此?”骆丰恍然。
随后二人声音轻了下来。
“小声点,若是被茗礼姑娘听到了,你我又要被臭骂一顿。”李沙迟道,“特别是你,看到茗礼姑娘更耗子看见猫似的。”
“我!”骆丰似要反驳。
荀安侧头看了眼院中微冒着尖的草木,绿绿细细,其实也不大分明。
自除夕后,他见钟盈的次数也极少,他甚至有些疑惑,是不是那日钟盈察觉到了什么,才避着不见,可今日听来,倒是他思虑多了。
荀安听到身后有婢女说话声:“徐司丞。”
荀安敛了眉,转过头点头:“何事?”
“殿下说要见您。”那婢女叉手应。
“是。”荀安点头,“待我换了衣衫这就去。”
见那婢女不似要走,荀安回头又问:“殿下还有别的吩咐么?”
“殿下说,让司丞不用急,记得先用了药再去见她。”
……
钟盈她畏寒,因而屋子总比别处热上许多。
屋内总浮着一层冷香,不是庙观的檀香,倒像是春日枝叶冒了头,又沾了雨水的草木冷气。
“殿下。”荀安叉手一礼。
今日屋内连同茗礼都不在,只点了一盏昏灯,钟盈正低头坐在一侧胡床上,不知在翻着什么书册,看得很是认真。
听着动向,才抬头道:“你来了。”
荀安也有许久日子未见钟盈,如今再看到这张脸,他觉得有些许陌生。
但钟盈对着他浅笑起来,那点捉摸不定便又重新收回囊中。
这还是他熟知的钟盈。
“殿下找我何事?”
钟盈把那书册放在一旁。
荀安视线扫去,眉尾微微一动。
女子手里的书页竟是反着的。
“也没什么,”钟盈沉吟片刻,将衣袖褪了上去,手腕环绕,缠下一串檀木珠子来,“这个,给你。”
她将那珠子递了过来。
用指尖勾着,莹莹点着光色。
她的指甲修的很好看,不长不短。
但指腹上却点着一颗红色珊瑚珠子。
荀安视线淡淡扫了一圈,指尖上的不是珠子,是一个凝固的血珠。
他低了头,将那珠子默不作声拿了过来:“多谢殿下。”
“殿下还有什么吩咐么?”他抬头,又温声问。
钟盈没有看他,只是低着头,再他又问时,才抬起头来。
“哦,还有。”她说得很清淡。
转过身,从一旁的红木匣子里又抽出一方。
荀安有些看不清,只觉得她拿得很小心翼翼。
甚至可以称得上缓慢。
“是什么难拿的东西么?”他问,“殿下需要我帮忙么?”
“没,没有,”钟盈转过身,“就一普通东西。”
荀安顺着那点昏光朝女子手中看去。
那是一对护膝,用的是菘蓝色的锦缎,上面没有任何多的图案,再寻常不过的一对。
“这是……”荀安露出疑惑。
却见钟盈将那护膝往他怀里一塞。
然后迅速拿起食案上的茶抿了一口,迅速道:“给你的。”
她说得简略又未带多的情绪,像是有人在身后赶着趟一般。
可女子眼睛微低,脸却有些泛红,似乎是在刻意不看他。
荀安摩挲了一下这布料,里面大抵塞了许多棉花,摸上去很是柔软,但又许是太多的棉花,因而看起来很是笨拙。
“殿下……”
“春日容易回寒,明日考试可以带上。”身前的女子先抢了话,“明日……明日莫要紧张,如常就好。”
荀安叉手,他想要再说些什么,却见女子抬了抬手:“你回去吧,今日早些睡。”
逐客令?荀安愣了片刻。
随后便抬手:“那安告退。”
少年往后挪了几步,余光看到女子低头又抿了口茶。
他回过头,眼睑底下遮住了情绪。
他方才看得清楚,那茶杯里分明没有水。
待荀安的脚步声消失于廊下,钟盈把那杯子往食案上重重一掷,指尖环着茶杯绕了一圈,才重重松了口气。
她阖上眼睛摇了摇头。
自己方才为何表现地那般失措,像是急着赶别人一样。
多怪自己,那日除夕晚上她虽醉得昏沉,可醒来的时候,记忆里却清清楚楚浮现着,她将荀安拉过来,唇瓣覆上的回忆。
她伸手又摸上嘴唇。
柔软相触,记忆深刻。
心绪有了难抑的萌动。
但想到自己强吻可别人,这又是另一番事了。
也不知荀安究竟是怎么想的?方才他的表现实在过于镇定。
她捏了捏坐着的软茵,也没松开。
此刻她努力让自己思虑少些,明日就是策试了,现在不是问他的好时间,等他上了朝堂,她有许多的时间问他。
策试用的一应清供,被褥,食物虽着婢女送去,但却是她选了再选准备的。
那护膝里塞了许多棉花,她仔细缝了针脚,虽看着难看了些,抵春寒大概是足了。
那护膝内侧,她留了一个小心思,绣了一个小小的安字。
荀安,便是他的父母期望这个孩子能一世安稳。
她在梦境里窥见了他痛苦的一角,可这世上再怎么贴近,也并无感同身受,她虽做不到什么,可却暗下了决心。
无论发生什么,她都会陪着他。
贡院在邑京城北面,毗邻皇城,距离元盈观毕竟远些。
荀安提早出了门。
今日倒了春寒,他出门的时候,除了守夜的婢女们在廊下打盹,整个观都被笼在灰紫色烟雾里,寂静无声。
他视线扫过隔着墙的桐木,钟盈的院子前只点了一盏前夜留下的绢灯,并无人声。
他低下头继续朝前走去,待登上了车,由车夫带着一路行进至邑京,城里已有三三两两的摊贩叫卖声,他闭着眼睛靠着车壁修养了片刻。
至距离贡院拐角处下了马车,那车夫将一应包袱递给荀安,然后叉手:“奴祝司丞登科即第。”
荀安点了点头,车夫牵着马长吁了一声,转身朝来路折回。
荀安才踏了几步,被一婢子拦住。
“徐郎君留步。”那婢子指了指一街之隔处的马车。
那马车停在僻静无人处,被一从槐树遮掩,很不分明。
荀安默了默声,又抬头看了眼婢子,了然朝那厢踏去。
帘子掀起一角,引路的婢子将矮凳搬了过来,戴着慕篱的女子从车上踏步下来。
“安哥哥。”钟蕙对荀安行了女子礼。
隔着薄薄的纱,少女的芙蓉面若隐若现。
鬓发间还簪这一朵白花,除此之外并无多余装饰。
“见过清源县主。”荀安叉手一礼。
那女子慌道:“安哥哥不要这般叫我,在阿蕙心中,你永远都是我的安哥哥。”
女子的声音柔软而带哭腔。
荀安垂了垂眸,没有说话。
“我听闻安哥哥要参加策试,心中也是欢喜,若是安哥哥一举高中,也算是件好事。”女子迟疑了一下,“无论如何,荀家,也终有了寄托。”
“我多希望,安哥哥能变回以前的样子,飞扬洒脱,恣意纵情。”女子的声音低了下去。
“陛下有意要给清源县主和定陵侯赐婚,方时清源县主守孝期过,某还要恭贺县主喜得夫婿。”荀安开口道,他说话的语气很淡,也听不出什么情绪。
“安哥哥,我不是……”钟蕙有些急,走近一步想解释,“六郎他……”
随后她迅速又停了话。
剑南节度使的六郎是天之骄子,可当年河西节度使的六郎亦天纵奇才。
荀安站在原地并没有动,见钟蕙不再说话,而是继续问道:“县主还有事么?若无事,我要进考场了。”
“我……”钟蕙怔了须臾,急忙转身,让婢子从马车上拿下一对护膝。
“春日容易回寒,这对护膝是我从蜀郡带过来的,给安哥哥防寒用。”少女将那护膝递了过来。
荀安低头看了眼那对护膝。
银朱色的护膝,上面还绣着精致的团花纹,用得是极好的金线,很是显目。
对比塞在匣子里那对菘蓝色,钟盈那幅显得粗蛮许多。
荀安指尖触了触滑柔的蜀锦,手腕往下的时候,方藏在袖子里的念珠顺着少年的手腕滑落在金丝团花上。
他低头扫了一眼,很快把手掌覆了上去,将那护膝护在掌心。
“我收下了。”他说毕,对着钟盈额首,然后转过身。
“安哥哥,”身后的少女唤了一声,“我祝安哥哥从今以后,平安顺意。”
荀安没有回头。
行走的时候,手腕上的念珠有泠泠的声响,与他的脚步呈一致的声响。
策试之人许多,荀安与人群中垂眸排着队,他的手还握着那对护膝,一步一步顺着人流往前。
待至他时,检查用具的官吏看了眼荀安的名字,又抬头上下扫了一眼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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