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愤怒的同时,心底又冒出了隐约的惊虑。
果不其然,一直岿然不动的惠王在这时候开口了。
“皇上,既然太子已有子嗣,那这废太子之事就算了吧!太子一向循规蹈矩,对上对下皆礼待有加,这次也是气急了才会如此,小惩大诫一番就是了。”
惠王掌宗人令,也就是管着皇室的属籍,婚嫁丧事、封爵袭嗣,甚至哪位王爷纳妾他都要管,毕竟要上玉牒的。
皇帝看了惠王两眼,没有做声。
宗人令原本是皇室里一位德高望重的老王爷,前些年去世后,惠王因品行高洁而被众人推举为宗人令。
皇帝也看他不顺眼。
因为宗人令虽然表面上只是管一些婚嫁丧娶之事,可惠王在众皇室中的名声很高。
事关子嗣传承,惠王是必定会站出来说两句话的。
皇帝冷哼一声。
“惠王何故如此急切地帮太子说话?你不是一向把子嗣繁荣、开枝散叶之类的话挂在嘴边吗?这会儿怎么不说了?太子膝下空虚乃是事实,就算如今他的妾室有了身孕,可孩子还没生下来,是男是女未知,就当成太子的子嗣,话说的也太早了!”
他笼袖一甩,声音又低了几分,带着明显的恶意。
“难道说,惠王你私底下和太子有所勾结不成?”
惠王大惊,连忙跪倒在地上。
“皇上此言,可叫臣弟如何自处?臣弟自问坐上这宗人令之位以来,兢兢业业,事事恭谨,努力做到公平,从未有任何徇私之时。今日之论的重点是太子,太子的废立,与朝堂,与皇室,甚至与国祚来说,都是极为重要的,贸然废立,却又没有足够的理由,岂不是会让邻国嗤笑皇上无信?”
他一口气说了很多,情绪激动处,甚至眼眶含泪,声音激昂,让满朝百官都为之侧目。
随后,惠王缓了口气,伏身拜倒。
“臣弟字字句句,皆是为了皇上您、为了我们大胤朝啊!”
皇帝嘴角抽了抽。
说的那么夸张,你怎么不唱戏去?
什么影响国祚,被邻国嗤笑……皇帝根本不在乎!
他抬了抬手,正要再说,忽然,大殿外响起一道响亮的声音。
“启禀皇上,太子殿下有奏折上禀。”
满朝百官唰得转头看向了殿外。
只见一个中年太监高高举着一个匣子,跪在了台阶之下。
若是和太子接触过几次的话,就会发现,这位太监是太子身边最得力的心腹冯嘉。
冯公公已经虽然跪在石板上,可背脊却挺得直直的,脸上的凛然正色,一点不像是个太监,倒像是个直谏的忠臣。
皇帝本不想理会,可周御史先一步开口了。
“给犯人定罪,也要允许犯人自辩,皇上不如叫人进来,听听看太子殿下在奏章中是如何说的。”
于是,满朝百官又齐刷刷转头看向了皇帝。
皇帝拳头握了握紧,最后又松开,一挥手。
“带进来!”
外头的冯公公暗自松了口气,站起身来,依旧高高托举着匣子,一步一步走进了大殿内。
沿着百官中间的空道,走到金銮龙椅之下,冯公公再次跪了下来,当堂念起了太子亲自些的奏章。
在奏章中,太子先是认了错,态度良好,愿意领罚。
接下来才是重点。
他将查到的线索一一禀明,着重提及了谢昭训和她那干弟弟。
谢昭训自尽而亡,但她那个干弟弟却没死,禁军护卫们及时赶到上林苑时,他正准备跑路,被逮了个正着。
金祥审问了一夜,严刑拷打,逼问出不少消息来。
比如,当初他和谢昭训私下的一些亲密举动;再比如,谢昭训的忧虑和犹疑;再比如,谢昭训曾经还认过一个干爹……
对于谢昭训让他做的事,这内侍并不清楚内里,他只是拿了谢昭训给的东西,加在了花盆里。至于那东西有什么作用,谁给的,他一概不知。
太子看到审讯结果后,当即让人去拿谢昭训曾经的“干爹”。
只可惜,他们去的时候,才知道,那太监三日前突发疾病身亡了,这时候尸体都早已经运出宫了。
线索到这里,又断了。
当然在奏章中,太子不会傻傻地直说。
他隐约猜到,谢昭训背后的人,很可能是皇帝。
只是,没有证据。
所以,太子故意将矛头指向了后宫。
用模棱两可的几句话、多年前的一些旧关系,嫌疑范围一下子就变广了。
那么,这件事的定性,就不是简单的意外或者争风吃醋。
而是夺嫡。
朝中几方势力,大多数还是满意太子的。毕竟,太子在外一直表现得谦逊有礼、温和谦谦,是官员们心目中理想的太子形象。
反倒是皇帝这些年来的举动,越来越摸不透。民生不管,朝政也不怎么会处理,反倒天天盯着太子,这叫个什么事?
加上皇帝提拔佞臣,更惹人不喜。
这是大多数官员一直竭力保全太子的原因。
于是,当冯公公念完奏章后,不少官员都情绪激动,斥责后宫妃子“牝鸡司晨”“妄图操控前朝”,那义愤填膺的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有确凿的证据了呢!
皇帝神色冷了冷。
就连他暗中交代暗示过的那几个官员,这时候也不再逮着太子咬了,反而一个个沉默了下来。
皇帝气结。
难得的好机会,居然又失败了?!
为什么太子那个妾室偏偏在这时候怀孕?
皇帝暗暗咬牙,目光逡巡一圈,知道机会已经错过,只得再次蛰伏起来。
他装模作样地叹息几声,抬手捂扶额。
“没想到这里头牵扯如此之广,是朕误会太子了。”
话语一顿,他调整了脸上的表情,装出一副自责的模样来。
“此事,朕定会严加查处。至于太子……虽说事出有因,但的确犯了错,就罚他在东宫面壁思过吧!”
朝臣们没有异议,一个个称颂皇帝英明。
就连周御史等人,也没乘胜追击,见好就收。
不出片刻,太子就接到了消息,知道了上朝时发生的事。
传话的正是那位副统领。
副统领接到命令要撤退,就知道太子此次安然无虞,成功渡过了危机。
未免太子记仇,日后清算,副统领亲自来传话,也算是示好。
太子听完后神色不变,和气地将跪在地上的副统领扶了起来。
“副统领奉命行事,是忠君之举,孤很欣慰。日后,也望副统领不忘初心,保持着一颗纯臣的忠心。”
副统领觉得太子话里有话,但他是个粗人,又不是文人,实在是听不懂。
“多谢殿下谅解。”
他干巴巴地说了一句后,就起身告辞了。
太子坐回了位子上,摸着下巴沉思。
面壁思过,是说的好听的,其实就是禁足。
而且,没有说明期限,他要想走出东宫,还得看皇帝的意思。
依皇帝这心性,估计短时间不可能开口。
不过,太子也不惧,他如今的人手,基本上都派到宫外了,反倒是东宫里的人是最少的。
这些年太子对外谦和、礼贤下士,也不是没有效果的。看今日朝堂上的反应就知道了。
虽然有一部分是太子的人,但也有不少是中立官员,却大多都向着太子。
太子低吟自语。
“做皇帝做到这份上,父皇的手段委实低了些。”
褪去了“君父”的光环后,太子冷静观察,发现皇帝的手段也不过如此。
这让他对自己更有信心了。
过了小半个时辰后,冯公公被人抬了回来。
太子亲自去接,看到陪伴自己一起长大的冯公公下身鲜血淋漓的样子,不由心头震怒。
“他们居然真打?”
冯公公带着他的奏章进太和殿,是私自出宫,违了皇命,是要受罚。
先前,太子将几个心腹太监们叫道面前,提及此事,冯公公抢在其他人前头揽下了,还一脸喜滋滋地跟其他人炫耀。
太子提醒会受罚,冯公公当时一脸不在乎,还说为殿下挨打,是自己几辈子的光荣。
可现在……
太子抓住了冯嘉的手,声音有些低哑。
“早知道就不叫你去了。”
冯公公努力挤出一个笑。
“那怎么行?小的可是殿下身边的第一人,这等大功劳,当然得小的去!要是被金祥和刘吉抢了先,那才叫失算呢!”
太子拍了拍他的手背。
“好好养伤。”
冯公公被抬回了住处。
刚躺下,金祥和刘吉就联袂而来。
看到他惨兮兮地趴在床上,哪怕是和他不怎么对付的金祥,也露出几分不忍来。
“看来皇上真的恨死咱们殿下了,你不过就是去送个东西,居然就打成这样。”
刘吉倒是一脸平静,还饶有兴致地看小内侍给冯嘉上药。
小内侍把沾满血迹的裤子剪开后,一点一点地揭下来,接着用净水清洗,才开始上药。
“你这小子,是跟谁学的这一手?”刘吉忽的问向那小内侍。
“小的是跟丁香姑娘学的。”小内侍回了一句,头也不抬,认认真真地涂着药。
“说起来还真是,丁香姑娘帮宫人们看病,也会指点他们一些。上次审问犯人没结果,我还去请教她人身上的哪些部位最疼,怎么样伤人吐血多但伤势不重……”
金祥接过话说了几句,忽然停了下来,就见其他人用一种怪异的目光看着自己。
“怎么了?”
“人家丁香姑娘是学医的,你怎么问这些?”刘吉无语,“万一吓到人可怎么办?”
“那没有,丁香姑娘胆子挺大的,还说要近距离看尸体呢!”
“看尸体?做什么?难不成她想改行当仵作啊?”
“谁知道呢?也可能是试药?”
冯嘉听着两人说话,气得直翻白眼。
说是来看我,却当着我的面说什么尸体,这是怕我死不了?
他重重地咳嗽了一声。
“你们杵在这做什么?还不到殿下跟前伺候?”
金祥大奇,凑近了些问。
“平时你把殿下看得跟眼珠子似的,都不让我们近身,怎么这次这么大方了?”
“瞎说什么呢?”冯嘉翻着白眼,哼了一声。
刘吉在一旁解释。
“他立了这么大的功劳,又受了重伤,在殿下心中地位稳固,就不会担心被人抢了位子。”
金祥恍然大悟。
“果然,不愧是你!你娘生你的时候是不是把所有心眼都长你身上了?”
冯嘉暗自得意。
不仅如此,我那干儿子庆喜,现在在熹良娣身边,等以后小主子出身,定能得到重用。
作为太监,没了根的人,这辈子图的不是钱就是权了。
只要有权,钱还不是想有多少有多少?
冯嘉的目标,就是等太子登基后,成为大内总管。
想到此,他瞥了金祥一眼,暗自鄙夷。
一个太监,居然还肖想女人,脑子都白长了。这小子以后肯定不会被太子重用,没必要太防着了。
倒是刘吉,平时看着不显山不露水的,关键时候还挺有本事,得多多观察注意才行。
别看冯嘉重伤,他脑子里想的还挺多。
但被冯嘉寄予厚望的庆喜,此时,却在庄子上充当脚夫,帮着搬运东西呢!
岳统领一大清早就派人去四处采购,油盐酱醋加上一些本地不产的粮食作物,足足三大车。
人手不够,庆喜就被叫过去帮忙了。
他哼哧哼哧地搬着一坛子酒,跟着其他人穿过正房西边的一条不起眼的小弄,进入了地窖。
“这地窖可真大啊!”
他放下酒坛子,四下张望了一圈,暗自算了算,觉得要是把这地窖装满,足够满院子人过一年了。
不过,他发现了一个问题。
等出了地窖后,庆喜急匆匆跑去找岳统领。
“岳统领,咱们这庄子上,没有冰窖吗?”
岳统领一愣。
“冰窖?没有。”
这庄子本来就是为了训练暗卫的,表面上就是个普通的庄子,又不是行宫,哪会准备冰窖?
庆喜抹了一把额头的汗,认真建议。
“熹主子怀着小主子呢,夏日里肯定受不了炎热,还是提前准备吧!冰可以买,但若是存不住,也挺麻烦的。”
岳统领思忖,不愧是宫里出来的,这心思就是细。
“你说的有道理,这样吧!这段时间你就跟在我身边打下手,若是有哪里我顾及不到的,你记得提醒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