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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6 章 老照片(2)(1 / 1)

冰箱里还有剩余的培根蘑菇土豆派,大概勉强够当做两人份的晚餐。迪诺将派放进烤箱加热,为自己倒了杯冰镇的柠檬汽水,眼见着多利亚纳找出了一瓶龙舌兰,倒进一个小烈酒杯里,并切了瓣柠檬,往手背虎口上撒了点盐。她笑着说:“如果你把派的碎屑酱汁弄到我的照片上,我会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那你可得好好看住我。”烤箱发出叮的一声响,迪诺将派端出来,切成几块,很稳重地既没有烫伤手指也没有打翻盘子。于是多利亚纳放心地舔了一口虎口的盐,将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然后咬了一口柠檬,再次把烈酒杯倒满。

金发首领翻了翻最靠前的几张彩色照片,最后拿起了其中的第二张:“这张照片看起来还挺新,说说他吧。”

图像里是名年轻男子,二十岁左右的年纪,挤在狭窄杂乱的房间里,努力为自己腾出点空间弹奏一把吉他。多利亚纳看了一眼照片笑起来,说:“这也是差不多十五年前的照片了,我当时以一个普通高中生的身份在他们小镇里念书,他想去大城市做音乐,而他的父母想让他读大学,甚至威胁要烧掉他的所有乐器、唱片。我是他那时最亲近的朋友,因为他觉得在他们那样的小镇上像我这种会演奏钢琴吉他贝司和小提琴的人罕见得像保护动物。在高中毕业前夕他计划想要离家出走,去大城市追逐理想,并问我愿不愿意和他一起走。我当然说可以,因为和他相比我所需要抛下的东西简直不值得一提。我们搬到新城市后租了间很小很小的公寓,一边打工一边进行他的音乐事业。那一点也不顺利,既没有公司想和他签约,想做地下音乐也没太多人气,于是他的脾气开始一点点地变差,像逐渐放坏变质的水果,最后长出呛人的霉菌。我开始感觉当初答应和他一同离家是不是一种变相的鼓励,毕竟我不能对他的决定负责,更不能为此承担后果。最后有一天我不告而别了,给他留下了我和他一起打工时赚的钱。我的投资有分红,那一点钱对我来说微不足道,但他应该会很需要。我之后再也没见过他了,不过前段时间我试着在网上查他的消息,发现他终究是成为了一个小有名气的地下音乐人,并且专门写了首歌来指责我,所以我想,他现在应该过得还不错。”

“可无论怎么说,你当初确实是抛弃了他,”迪诺又看了一眼照片,将那按顺序放回一整叠相片里,“不过,十五年前的我倒会很希望有一个像你这样的人能带我远走高飞。”

“离开,不是抛弃。他是个成年人,该明白除了他自已之外没有任何人能为他的决定负责了。那是他的理想,也是他最初提出了离家,”多利亚纳也拿起了一块蘑菇派咬上了一小口,云淡风轻地说,“如果再早些年我遇见你,我或许真的会义愤填膺地带你走。可在经历过他的事后,我不会再那么做了。我没有什么害怕失去的,只要我想,我可以在一段时间里用全部的财富、精力、勇气、真心去对待一个人,但其他人没有谁能这么做,所以我要是真的在乎你,我会劝你为自己的将来考虑清楚。”

话语内容不太动听,可倒是的确坦诚,迪诺将那一叠照片像纸牌一样展成一个扇形又合起来:“那,这里面有谁被你用‘全部的财富、精力、勇气、真心’对待过吗?”

多利亚纳歪了歪头,以一种意味不明的眼神看了阵自家首领,久到对方几乎就要问出一句什么事,她才回答:“我觉得有,可我不知道他们是怎么看待我的。”说完,她又舔了一口虎口的盐,喝完第二杯酒,咬了口柠檬,再次把杯子满上。

金发首领将相片往后翻了翻,抽出一张:“说说她吧,她看上去像个亚洲人。”

多利亚纳在看清照片后耸了耸肩:“她的原生父母是中国一个偏远小地方的人,经济条件不太好,可却不凑巧地生下一男一女的双胞胎,他们决定留下儿子,抛弃了女儿。好在她运气不差,在孤儿院待到了五岁,之后便被一对英国夫妇收养。我认识她是在二十年前,那时我们在同一家杂志社工作,恰巧她的亲生父母不知怎么了解到她的下落,联系上她说是对她倍感愧疚,很想见见她,而她想找个朋友同行,于是我就和她一起去了中国。可当她见到了自己的原生父母,却发现他们是因为儿子生了重病,走投无路希望她能接济。她很失望,给了他们一点钱,然后切断了和他们的全部联系。那之后过了一年她就和一个苏格兰人结婚了,我也改了身份。不过托她的福,那次我们比原定计划更早就离开了她的故乡,干脆一鼓作气去了我们都很想去旅游的西安和敦煌。她现在或许平平安安地生活在爱丁堡,希望她一切都好。”

再往后翻,照片渐渐由彩色变成了黑白,迪诺看着英国人喝下了第三杯酒,照片正好翻到了她与八代首领合影的后一张,黑白的纸片上印着个黑头发的青年,照片一角标注的年份正是在那不祥的动荡岁月间。在首领开口问之前,多利亚纳忽然收起了轻松的表情,眼睛几乎暗淡了几分,接着她自顾自地说了起来:“他是个犹太男孩,当时在我住的街区当邮差,是个很讨人喜欢的小家伙。他最初以为我和他一样都只有十八岁,至于我见多识广是因为我父母去世前是会出差环游世界的人。他每次送完信都跑来我这儿,为的是看我收集的一些来自各国的书籍和纪念品。后来我们所在的地方被纳吅粹占领,他的家人惨遭拘捕,情急之下他来向我求助,于是我把他藏在了我的地窖里。开始时我以为依靠我的幻术,我一定能保证他的安全,可过了一段时间后我才发现事情没那么简单。我本该一个人住,周围的人开始发现我消耗的食品物资似乎多于一个人的常规量,于是汇报了这个情况。德国兵来我的住处搜查,无功而返,可我却吓坏了,因为当他们几次走过地窖的暗门时我才感觉我的幻术事实上并没有那么完美,只要我稍一分神就可能露出破绽。所以自那之后,我开始尽可能地减少自己消耗的物资,把食物以及其他必需品都留给那个男孩,情形不好的时候,我甚至有两个礼拜什么都没吃。就这样过了两年,可不知道为什么,我还是引起了周围人的怀疑……”

说到这里,她的声音终究是开始微微变哑,多利亚纳抬起拿着蘑菇派的手,又往派上咬了一大口,仿佛食物能够堵住所有的坏情绪。这的确让她平静了一些,咽下嘴里的东西后她又继续说了下去:“接到告发后,德国兵再次来到我的住处查看,一无所获后,没想到他们又很快来了第三次。他们依旧没能识破地窖的门,却在气急败坏之下,在我家里随手开了几枪。不幸的是地窖空间太小,隔板又太薄,有一颗子弹居然穿过隔板打中了那个男孩的腹部,甚至还伤到了脊椎。他害怕给我惹麻烦,一直到德国兵离开都一声不响……我去查看他时发现他痛苦不堪,无法行动……我还记得那时是冬天,我双手冰凉,但他的血却热得烫手……我知道如果不马上救治他一定会没命,但要让人知道他藏在这儿也同样如此……现在回想起来,我已经记不清他当时是什么样、是否说了什么,我只知道自己大概在哭,视线糊成一片。然后……我这才意识到那可能是我头一次看到一个人真正毫无征兆、毫无防备地、痛苦地在我面前即将死去,在之前我杀过人,可那是不一样的,完全不一样……”

她说到这里时眼角开始微微泛红,眼睛蒙上一层薄薄的水雾,她双目失焦地望向前方,片刻后回过神,干巴巴地对迪诺笑了一下:“最后我还是决定去求助,去找街区里一个好心的医生,可我出门的时候那些德国兵还没走远,他们一看到我身上沾着的血渍就知道了是怎么回事,然后,他们往这儿开了一枪,”她说着,伸手点了一下自己的眉心,像一部沉重的电影被以一种充满反差的诙谐方式拍摄了一个开放性的结局,“等我再醒来,回到住处,那里已经被毁了,那个男孩当然也没有得救。我跪在残破的房间里、留着一滩血迹的地板上哭,事实上这两年里无论是他还是我都没有真正开心的时刻,哪怕一分一秒。与我曾经的其他朋友们不同,我现在回想起他,最先想到的都只有他躲在地窖里、疲惫而惊恐的眼神。我伤心万分,但其中可能只有一小部分是因为我又失去了一个年轻的朋友,更多的则或许是我两年以来的努力、艰难都一下子功亏一篑。我觉得我难得一次竭力想做一个值得称道的好人,头一次付出这么多,却依旧以悲剧告终。接着我开始自责——在那个年代里有无数人的苦难远比我的辛酸上千百万倍,可我第一反应想到的却是如此……然而很快我就发现了让我更恐惧的事:我的画像不见了。我甚至没来得及继续为那个男孩的死而感到难过,就进入了为时多年的担惊受怕,直到两三年后我才意识到或许是因为巴兹尔的名气依旧还在,加之小说的影响,画像大概是被人收藏了起来,可我仍然无法停止担心自己或许突然之间就会因为画像被毁而凭空被撕成碎片。最后是在战争结束后的一天,我在一场拍卖会的拍品名录上看到了它。然后就像你知道的,我那时已经一贫如洗,没有财力竞价。而你的祖父,萨瓦托,他当时已经观察了我好一阵,确定了我的身份,因此有意拍下了画像。并不是因为我有什么值得称道的能力,他如果想要助理、翻译、杀手,他可以雇佣到很多,他之所以要挟我,是想要我手里的一枚地狱指环。众所周知地狱指环只有幻术师能够最大程度地使用,而加百罗涅没有术士。”

英国人的语气由沉重又逐渐恢复了不痛不痒,迪诺不知该说些什么,视线里多利亚纳再次将一杯酒一仰而尽。有那么一刻首领有些惊异于对方对于她那种自我中心心思的坦诚,可细想一下她确实从未隐藏过这一点。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否需要安慰对方——多利亚纳看上去并不需要安慰,她会为死去的人难过,却没有悲伤,并且很快便趋于平静。他又翻了翻年份更早的照片,计算了一下时间,猛然意识到照片中的人即便一生平安也大抵都已经去世,相片倒永远保留了他们年轻鲜活的模样,像一块块黑白的墓碑。他们多数都只是无名的普通人,离世后很快就不再会被人记得,或许也只有多利亚纳在多年之后会翻开他们便携版的墓碑,以平和或不那么平和的口吻说出他们的墓志铭。

迪诺抬起头,想说一句你如果不想继续那就不必继续,但多利亚纳只是咬了一口蘑菇派,示意他可以继续问。或许他可以再听一听她的故事,她自己的故事,那些让她不那么像个旁观者的故事。因此首领想了想,将照片往后翻,直接挑出了她与‘女巫’以及海文森的合影,用试探性的语气问:“这应该是伊凡杰琳和海文森教授吧,格雷先生,你愿意跟我讲讲他们吗?关于他们的……随便什么事,例如,你们是怎么认识的,你们又是怎么分开的。”

像是已有了心理准备,这回被问起那两人时多利亚纳的态度坦然了不少。她伸出手,示意迪诺把照片递给自己。她看了一会儿相片里的人,双眼里看不出情绪,长睫毛微微地颤,半晌她捏了捏眉心,缓缓地说:“我和他们的相识倒没什么新奇,我们是在那种寻常的舞会晚宴上认识的,我先是认识了海文森,然后是伊芙。一开始我只当他们是普通朋友,海文森主修神秘学,也懂外科,我以为能从他那里了解一些让我变成现在这样的原因,不过并没有告诉他画像的事。直到……嗯,怎么说呢,你不是有注意到我的画像上有一道划痕么?”

她说着正要掀起t恤的下摆,迪诺点了点头:“我知道,和你腹部的伤疤在同样的位置。”

多利亚纳三分疑惑地挑了挑眉,又很快反应过来这的确对首领而言不再算是什么秘密,于是她又说下去:“我当时有些日子很想摆脱这个累赘,无数次想过是否只要破坏了画像,我就能切断和它的连系,或者再不济,像个普通人一样正常地变老。那天我几乎就要付诸行动了,但最终还是没有勇气下重手,只是在画像上划了一刀,割破了表面的颜料层或许还有画布上一点点的纤维。可这就足够严重了,当下我身上同样的位置就裂开了一道很深的豁口,内部器官几乎都要混着血流出来。我不能移动,更不敢让医生来,最后只能让管家找来了海文森,这也就是为什么他会知道画像的秘密。他替我缝合了伤口,但伤口过了很长时间都没有开始真正愈合,我几乎不抱希望地开始修复画像,没想到这么做之后,伤势真的有所缓解。可画像总归是不可能完全复原的,伤疤也就留了下来。”

她轻描淡写地说,捋开上衣下摆露出了腰吅腹的疤痕——那像条多足的爬虫一般大咧咧地趴在她平滑无疵的皮肤上,万分突兀,可英国人的语气里倒并不对此感到不快,甚至隐约有些莫名的自得。随后她结束了这个话题,转而说道:“那之后海文森开始研究长生以及转世文化的课题,重心主要放在东南亚的宗教传说方面。我就是从他的研究文献里看到过六道骸现在拥有的那只眼睛,我不清楚他最后一次出国考察具体发生了什么,可更有可能的是,前世的他终其一生也并没有找到那双眼睛。”

“至于伊凡杰琳,我们的福音天使,伯爵的千金,人们避之不及的女巫……我还从没告诉过你她为什么恨我——如果她现在还在的话,”这回她平静地说,蓝眼睛此刻就像一汪死水,“毕竟,有谁能不去恨一个杀死自己的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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