憋着的雨终于落下,夜半如泼。
宗英出门前关了窗,豆大的雨滴砸在窗上,隔着厚重窗帘仍是清晰回响在房间里。
汤媛就是被这场雨给敲醒的。
梦里梦外都是雨天,又是陌生的环境,裹着被子静静听着,一会睁眼,一会闭上。
她能分得清现实和梦境,仍是有些脱不开身的无力感,就像身上这床被子,推开冷,裹上热。
拉开帘子,开了道窗缝,呼吸才勉强通畅。
刚醒来时还记得那场梦,这么会工夫就像隔了层浓雾,也可能是大雨,或者是被雨浇得斑驳的窗,画面就定格在那张脸上。
就像院子里停着的那辆车,宗英坐在里面。
一时分不清,那是十五岁的宗英,还是三十岁的。
时间仿佛倒回了十几年前,又或者,停留在她上大学的那一年。
不管是哪一年发生的事,都已经过去了。
可是,会留下记忆。
也许是因为一生太长,有些人,忘不了吧。
不知道会记多久,也不知道会不会随着时间淡忘。
也许会吧,汤媛不知道。她只是听他说起,都像是有了画面,烙在了心上,何况是经历过的他呢。
哪怕他说起时,像是在讲述别人的故事。八壹中文網
宗英小时候家里做了份小生意,又累人又挣不到什么钱,但是父母勤快又会持家,日子也还过得去,算得上夫妻恩爱家庭和睦,邻居们都说这样过上几年总是要转运的。
就这么过了十年,运还真的转了些,钱挣得比以前多了,生意更忙了,就连宗英放了学都经常过去帮忙。
初三那年夏天特别热,本该下雨的时节一滴雨都没落,闷得人喘不过气。
一家人吃了早饭,宗英去学校考试,父母去厂子里看工,一起出的门,约好了等宗英考完了晚上去顶记吃饭。
对于勤俭惯了的一家人来说,去顶记吃饭是件奢侈的事,但是儿子学习那么好,考完就该上高中了,是该庆祝一下的。
宗英考完从学校出来,太阳正是最晒的时候,一路跑到厂子想着先去帮忙,刚到门口就被叫住,才知道他妈妈晕倒了被送去卫生所。
十五岁的男孩子也没觉得怎么样,前些天也晕过一次,不一会就醒过来,吃了饭睡了一觉说是没事,一家三口谁也没当回事,这么热的天厂子里也有人热晕过。
到了卫生所才知道已经转去市医院了,还是救护车给接走的,这才真的吓到,一路疯跑往市中心去。
到的时候太阳都开始往下落了,宗英站在医院门口满身的汗,手都攥不住了,直接冲到一辆救护车前面把刚刚启动的车吓得一脚刹住。
问人家接来的病人送到哪去了。
司机气得不行,看他是个半大孩子才忍着没有骂人,往急诊室一指。
急诊室也是分科室的,英喜乐在卒中中心。
宗英找过去就愣在了门口。
里面一团乱,有哭的,有叫的,还有听着医生说话不停点头的,只有躺在病床上的那些人是安静的,一动不动。
第一次听到卒中这个词,宗英连怎么写的都不知道,看到门口的牌子也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后来才知道,一个人快要不行了,就叫卒中。
英喜乐就是这种状态,脑梗,深度昏迷,无意识。
当时那个医疗条件也不是一点都不能抢救,但是谁也保证不了能救到什么程度,大概率救完了也就是这样躺着,没有意识,无法交流。
最重要的,是烧钱。
家里是存了些钱的宗英知道,但他不知道够不够用,父子俩就守在病床边站着,一边一个,谁也没说话。
站得腿都僵直了,宗英对他爸说:“爸,给我妈治病,一定要治。”
说完就跑了直奔火车站,身上仅有的钱买了张去往安城的火车票,到了安城连站台都没出直接上了往南城开的火车。身上没剩几块钱,就在距离南城最近的一站下了车,问这个叔叔求那个阿姨凑了点钱,又上了火车去南城。
电话是在火车上跟人借手机打出去的,教练在出站口接他,当天晚上就带他去了拳市。
不是正规的那种,但是打赢了就能挣到钱。
他还不是年纪最小的,十一二岁的都有,还有女孩子,谁也不说话都在那里安静地坐着。
外面的场子里呼声震天,比打雷还响。
十几岁的男孩子跟头狼似的,还是头瘦干狼,打起拳来不要命,自己不要,也不给别人留。
买他赢的人都笑疯了,随手扔着玩的钱图着听个响,万一真的中了就是发财,谁成想真就赢了。
宗英不止得了十万块钱奖金,还有来自发财的人的打赏,接过去的时候连个谢字都没说,抬头就问:“叔叔,能不能借我手机用用。”
那一位心情正好,直接扔到他怀里,最新款的手机送给他了。
宗英跑到外面稍许安静的地方,给他爸打电话,告诉他有钱了,给他妈治病。
宗兆问他在哪,他就重复着说:“给我妈治病。”
宗兆脾气好得很,从来没和老婆儿子大声说过话,此时吼了他一声:“回家!宗英,回家!”
一瞬间,仿佛什么声音都听不见了。
身后的场子里仍是狂热喧嚣,手机里极其安静,连呼吸声都屏住了。
有人拍了他一下,直接仰面倒在地上。
教练叫他,就那么睁着眼睛,直愣愣不知道在看什么。
南城更热,夜晚都像是苏城的中午,但是没有憋闷的欲雨,天上的星星特别多,特别亮。
问他喝不喝水,吃不吃东西,要不要休息,什么都不要。
再问他还打不打,也不要。
好一会,宗英才说:“我要回家。”
教练扶他起来,把他背来的书包递过去,又从鼓鼓囊囊的腰包里面掏出包好的十万块钱,还有刚才得的三万块钱打赏。
宗英一样样放进书包里,连同那部手机,甩到背后。
教练拍着他往前走,什么也没问,换作往常肯定要说帮他把钱存起来安全,此时只是打趣着说:“这么多钱,路上小心,到了家里和我说一声,过些天我就回去。”
宗英嗯了一声,就像每天背着书本一样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