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女儿来了,卢氏合上素色中衣,撑着床沿起身。
厢房里弥漫着浓郁的药草熏炙味儿,程绯缨轻轻嗅了嗅鼻子,走至床边,挨卢氏坐下,心疼道:“娘腰痛又犯了吗?”
说着伸手在暖笼前烘了烘,不冰了才轻轻按揉向卢氏的腰侧。
程绯缨手劲小,没多大力气,但按得位置恰到好处。
卢氏清冷的面庞上难得露出一丝笑,“不妨事的,已经不疼了,朋友们都回去了吗?”
卢氏知道女儿今日在府里招待好友,故关心道。
程绯缨从好友与三哥在演武场切磋说起,聊到好友得祖父赏识,最后笑道:“女儿知道黎黎她功夫高,却没想到比三哥还厉害。”
若好事能成,她三哥将来必会被管得服服帖帖。
“你好友使的是双刀?”卢氏的关注点不在谁的功夫高上,天外有天,技不如人很正常,敢称自己天下第一的,早没命了。
“是啊,黎黎和三哥比试时,女儿在旁边看得眼花缭乱。”
“倒是难得遇见个使双手兵器的,还是姑娘。”卢氏看着女儿,每当女儿提起喜欢的人或事,双眼会特别明亮,她的情绪也会很容易被感染。
“可不是,除了祖父,女儿只见过黎黎使双手兵器。”程绯缨认同的连连点头。
卢氏笑了笑,没有接这句话。
“对了,娘亲,女儿有个关于三哥的秘密要与你说……”程绯缨脸颊微红,要当“红娘”了,还有点儿不好意思。
“你想撮合元岱和你朋友?”卢氏知道女儿没有开玩笑,略为难,“可你三哥是大房的人。”
“女儿明白,可大伯父不管事儿,大伯娘一直想从娘家替三哥物色媳妇,所以若三哥自己去提,大伯娘多半不会答应的。”程绯缨蹙眉解释。
“你倒是知晓得多。”卢氏笑嗔道。
甚至知晓得比她还多。
“你的好友既然得了将军赏识,如此我去说倒也容易,不过我得亲自见见她。”卢氏想了想道。
卢氏相信将军和女儿的眼光,那姑娘的功夫、兵法造诣以及品性,必是极好的,但不论男人娶妻,还是女子嫁人,光了解对方才华或品性还不够,性格、喜好,甚至彼此对未来的期许,都将影响成亲后的生活和情绪,既然她们母女要当“红娘”,就得对大房和姑娘两方都负责。
“那姑娘与你同龄吧,有功夫帮好友物色,你自己呢,京城内可有心仪的男子?”卢氏问道。
程绯缨摇了摇头。
卢氏没追问,只道:“若有,一定要与为娘说了,你这般聪明,想必猜到了你父亲的心思,没关系,只要你不同意,为娘与你祖父都不会同意,不会任由你父亲胡来。”
提及父亲,程绯缨心下微微叹气,娘亲这般光风霁月的人儿,嫁给父亲委实委屈了。
外人都道将军府得皇上信任,很是风光,可这风光背后的代价,却十分沉重。
她大伯父自幼跟在祖父身边,由祖父亲自栽培。
大伯父没令祖父失望,堪称年少英雄。
以为大献国会出一对让敌国闻风丧胆的父子将军,可世事难料,大伯父第一次被祖父委以重任,领兵出征,就遭遇荆军埋伏,受伤被虏。
在敌营大伯父遭受了非人的折磨,救出时,已失去一手一足,精神几近崩溃。
祖父一怒之下全歼荆军,后来国力强盛,献国又与梁国联手,由祖父领兵,灭了荆国。
大伯父的仇报了,但身体和精气神都被摧毁的大伯父,无法再上沙场。
因为大伯父身残,故大伯娘并非出自名门。
大伯娘嫁进来,虽然将军府未主动提携,但大伯娘的族家这些年越来越兴盛,为了稳固族家地位,大伯娘又打算在族中替三哥物色妻子。
还有她娘亲,外祖家卢家亦是武将世家。
如今北境之外的鞑子,只敢在冬季劫掠边城,不敢大举进犯,就是因为当年被卢家将打怕了。
她的外祖父和大舅,皆战死沙场,可谓满门忠烈。
二十三年前娘亲接下卢家虎符,成为献国唯一一位女将军,戍守北境。
二十年前鞑子出了个能轻松举起千斤巨鼎的大力王呼和鲁,十分蛮横,对北境造成极大威胁。一次两军对阵,娘亲为了拼掉呼和鲁,不惜以伤换伤,被呼和鲁用数百斤重的铜锏砸中腰部的同时,一剑刺进呼和鲁面门……
娘亲伤势很重,回京治疗了半年,才能重新站立行走,骑马打仗却是不行了。
娘亲认为守卫北境是卢家人的宿命,仍旧想去北境,哪怕有伤,但如果她不惜性命,仍能拼掉对方一员猛将。
是先皇不同意,先皇不希望忠心耿耿的卢家断了血脉再无后人。
先皇以卢家人从不违抗圣令为由,阻拦了娘亲去北境,还赐了婚,赐婚对象是宿国公府二公子。
也就是她父亲。
她父亲未得过祖父教导,一直在京城与那些贵家公子玩在一处,纵然天资根骨不错,心性能力却远不及大伯父和娘亲……
程绯缨心疼地依偎着卢氏,娘亲嫁作人妇,生儿育女,实是太委屈了。
娘儿两又说了会话,卢氏担心会下雪,让程绯缨早早回院落歇息。
待女儿离开,卢氏起身走至一幅山水画前,掀开画卷,露出背后贴墙挂着的两把剑。
二十年,弹指一挥间,如今坊间流传的那些故事,只道她使剑,却不知她当年使的是双剑,包括她最心疼的女儿,在遇到这位好友之前,也以为使双手兵器的只有程将军。
卢氏提起双剑,出厢房,朝空旷的后院走去。
有丫鬟追出来要替她披大氅,卢氏摆摆手拒绝了。
天色渐暗,果然开始刮风下雪。
很冷,但不如北境的风雪冷。
当年她之所以接受赐婚,除了不违圣令外,还有被先皇那句替卢家留下血脉触动。
她身上的伤,令她不能再当将军领兵打仗,而献国内唯有程将军的功夫和气性能与她父亲比肩。
她存侥幸心理,想着自己与程家人生的孩子,说不定能扛起卢家的使命。
长子是她服药期间意外怀上的,七个月早产,活了下来可身子骨弱,后来怀缨姐儿,宫里安排了三名御医为她调理身子,无奈缨姐儿仍娇弱得叫人心疼。
也罢,自己这一双儿女,算是摆脱了卢家人的宿命。
空旷清冷的后院中,卢氏双手挥剑。
风雪环绕剑身,纷纷杂杂间化作了碎屑。
十七岁那年,她怀着赤诚的心,热忱的血,做好埋尸雪山的觉悟,前往北境。
她潇潇洒洒大无畏地经历了数程风雪,可到头来,仍只能潦草过余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