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雪青到厢房看望生病的娘亲。
没有像平常那样留下来陪娘亲说话,只叮嘱了丫鬟别忘记往瓮里添冰后,便匆匆离开。
今日她邀请了绯缨姐过府做客。
算算日子,她们姐妹两已经两个多月没见面了。
这两个多月,她特别丧气,几乎将自己整个人封闭起来。
而绯缨姐时不时写与她的信件,是她这段日子唯一的慰藉。
绯缨姐不在意她是否回信,信里也没有空泛的安慰,甚至完全不提那些她想起就伤心难过的事儿。
绯缨姐只写趣事,许多许多的趣事,有京城发生的,有从话本子里看来的,有听府里下人说的……
那些事或许本身挺寻常,但经过绯缨姐文笔的润色,变得妙趣横生。
她心情低落时,读着读着会忍不住笑出声。
信看了一遍又一遍,看到后面几乎能背了。
那一封封信,像是点点星光,将她心底浓郁的夜色照亮。
她知道绯缨姐是真心待她,盼着她能开心起来。
如果她一直封闭自我,躲藏在角落不肯走出来,从而辜负了绯缨姐的一片真心,绯缨姐会伤心和失望吧。
她一个人难过便够了,她不希望绯缨姐也难过。
于是在沉默了两个多月后,她终于回信,像原先一样,邀请绯缨过府做客。
苏雪青等候在垂花门前,远远看见马车,立即迎了上去。
“绯缨姐!”
车帘子缓缓打开。
“雪青妹妹。”
程绯缨一向不疾不徐,十分从容。
两个多月不见,苏雪青发现绯缨姐清减了许多,脸色也不大好,忍不住担忧问道:“绯缨姐,你生病了吗?”
程绯缨摇摇头:“苦夏罢了,天一热,便没有胃口。”
“哎,我娘亲也是苦夏,前儿春寒时娘就病了,再一苦夏,更是不会吃不会睡。”苏雪青叹口气,上前亲自扶程绯缨下马车。
“我娘请宫中的陈太医配了一种蜜丸,健脾醒神的,我昨儿吃了倒是有点儿用,这蜜丸药效不强,主食补,明儿我让人送些过来,夫人试试是否管用了,若管用,我再寻陈太医多配一些。”程绯缨说道。
“好的好的,谢谢绯缨姐。”苏雪青了解好姐妹的品性,开口既为真意,不会假惺惺地说客套话。
“你我之间还说什么谢谢。”程绯缨笑道,心下微微松口气。
虽然今日是雪青主动邀请的她,但雪青毕竟经历了许多不甚愉快的事,也将自己封闭了许久。
见到好友之前,她担心对方仅仅是出于礼节才邀请的她,实际已封闭内心,不愿再与任何人往来。
现在看来,雪青至少仍将她视作好姐妹,愿与她亲近。
程绯缨轻轻牵着苏雪青的手,嘴角笑意温柔得像将湖面浅浅的水光。
“我们去竹林的亭子吧,那儿最凉爽,我再让人送冰过去……”
苏雪青心疼瘦了一大圈的好姐妹,说来她虽然生活不如意,可身子骨却壮实,最难过时几宿没睡,都没事。
二人经过花园旁的小路时,迎面遇见正与两位嬷嬷说话的汪姨娘。
汪姨娘愣了愣,让至一旁,声音轻柔地喊了声“姑娘”。
苏雪青抿着嘴,没有回应。
汪姨娘也不介意,轻声询问:“今儿姑娘请了朋友来玩吗?一会婢妾吩咐厨房多准备几道菜送去姑娘屋里。”
程绯缨飞快地看了汪姨娘一样,虽然雪青没有介绍,但她从对方姣好的容貌,细弱的身姿,以及微微隆起的小腹,猜出了对方身份。
遂淡淡笑道:“不必姨娘费心,夏日我没有胃口,吃食照常便是。”
“我们走吧。”说罢程绯缨拉了拉苏雪青的手。
汪姨娘不知该如何回答,苦笑着低下头。
从汪姨娘身前走过时,苏雪青目不斜视,声音硬邦邦地交代饭菜送去竹亭,别送厢房。
尚书府的竹林种的是紫竹,比起弘文馆的竹林,更加漂亮和有格调。
紫竹高,竹叶繁茂,层层遮挡了炎热的阳光。
林内凉爽湿润,走在林间,仿佛换了季节。
程绯缨很喜欢这片竹林,可惜将军府里不兴栽树养花。
将军府的面积很大,府内围了大片大片的空地,用于习武骑射。
自从家人发现她身子骨弱,的确不适合习武,不再强迫她练武后,她就几乎不出自己的小院了,因为她瞧见那大片大片的空地,就闹心。
竹亭在竹林中心,亦是用紫竹搭建而成,主梁上雕着一首清雅高洁的咏竹诗。
二人坐在亭子里,吹着微风,嗅着竹叶清香,品着香茗。
苏雪青敞开心扉,与好姐妹诉说着这段时间的经历和情绪。
除了抄经书那一事,苏雪青没有说实话,不提经书有问题,只言应该是自己大意外,其它事儿皆一五一十地告诉程绯缨。
与好友倾述完,苏雪青感觉胸口舒朗了许多。
临近午时,丫鬟提了两只食盒到竹亭。
一共八道菜,瞧着多,但菜量很少,一碟凉糕,一碟四只圆滚滚的水晶虾饺,一小碗凉面,一份凉拌三丝,一份豆腐鱼松……
看见菜色,程绯缨愣了愣。
原本她对午饭毫无期待,可苏家端上来的这几道菜看起来精致清爽,单单色一样便叫人胃口大开。
尤其那道玉碗盛的甜水,里面不是平常吃腻了的燕窝莲子之类,而是晶莹剔透的凉粉,凉粉上面铺西瓜、蜜桃等水果的果肉,再撒上少许松子仁,颜色鲜艳清亮。
玉碗外面凝着薄薄的水珠,可知甜水是冰镇过的。
说来将军府每日的饭菜也极好,大鱼大肉,米饭馒头,样样不缺。
可菜品特别粗糙,馒头脸一样大,鱼和肉也是大块大块的,颜色极其寡淡。
别说夏日没胃口了,平常她也吃不了几口。
丫鬟将碗碟摆放齐整,笑道:“甜水是姨娘亲自做的,夏日吃了解暑又解腻,不过姨娘担心姑娘们脾胃弱,一次不能多食,故只各装了一小碗,若姑娘们喜欢,下午姨娘会再送一些给姑娘们当点心。”
因为苏雪青明言不喜欢有人在旁边伺候,故丫鬟说完便退到亭外。
亭子里,二人将饭菜吃得干干净净,一点没浪费。
用完饭,程绯缨提议去竹林散步消食。
“自入夏以来,我第一次吃饱饭。”程绯缨玩笑道。
苏雪青面露踌躇之色:“绯缨姐,其实这段时间我心情差还有一个原因。”
“嗯,怎么了?”程绯缨收敛笑意,关切地问道。
“我发现自己其实不讨厌汪姨娘,或者说是讨厌不起来……”
苏家家风严谨,父亲却顺顺利利接汪姨娘进门,还将院子的管事权交给汪姨娘。
这一切令娘亲和她成了京城的笑话。
从汪姨娘进院子的第一天起,她就将汪姨娘视作敌人,视作可能会伤害娘亲和她的坏人。
可就在她心存警惕,事事提防,也从来不给汪姨娘好脸色看时,她发现事情与想象的不一样。
汪姨娘好像是个好人。
有了管事权,却从未为难娘和她,知道娘身子不好,怕热,府里分下来的冰,她一份不留,全送到娘的屋子里,吃食也照顾得很周到。
一开始她以为是汪姨娘惯会做表面功夫,要在长辈跟前表现,可没过多久,她发现早在几年前就开始冷落她们娘两的父亲,突然关心起娘的身体,以及她的功课来。
原先几日见不到父亲一次,现在父亲哪怕衙门里事情再繁忙,都会每天抽空来看看母亲。
她寻了父亲身边的小厮打听,才知道是汪姨娘劝的,汪姨娘常在爹面前说娘亲不容易,还有夸她懂事知礼。
汪姨娘也明确表示过,若娘身子好起来,她会立即归还管家权,不会让娘为难。
明明该讨厌,却偏偏讨厌不起来。
这令苏雪青的心情很复杂。
她看不透,或者说想不明白汪姨娘究竟是怎样一个人。
“竟是这般,确实与外面传的不一样……”程绯缨没与汪姨娘接触过,也不好随便评价,“防人之心不可无,但你也不用太过紧张,若她的行为处事并非出自真心,而是伪装的,那迟早会露出马脚,你发现甚不对劲的,尽快与我说,我帮你一起分析了。但她若真是良善之人,那夫人身边多一位帮手,倒也不算坏事。”
“嗯!”
苏雪青点点头,“别光说我这些乌七八糟的事了,绯缨姐近来可有遇到甚开心或不开心的事?”
程绯缨笑着摇头,“除了参加那些大同小异的宴请,我还能有甚事?”顿了顿,又道:“不过我三哥寄回来的信里,倒是说了许多关于他的开心事。”
“程三公子吗?他还没回京吗?”苏雪青很惊讶。
前两月绯缨姐写来的信,有提到程三跟随颜小侯爷离开京城,去关阳县附近游历了。
两个多月过去,她以为程三早也回来了。
“他乐不思蜀,哪舍得回来。”程绯缨捂着嘴,凑近苏雪青,脸红红地悄声道:“我跟你说个秘密哦,关于三哥的,你千万别同其他人说……我猜三哥出门在外,遇到喜欢的姑娘了,那姑娘与我们两的年纪一般大……”
她三哥最懒得读书写字,一开始写信只潦草交代两句,可最近一次信里,三哥用大段大段的笔墨介绍那姑娘,足足写了五页纸。
姑娘性格爽朗,武功高强,为人仗义……
三哥说从未遇见如此契合的人。
“嘻嘻,真的吗?那三公子会不会带那姑娘回京城啊……”苏雪青也掩嘴笑。
“不知道呢,我下次写信问问,不过我哥藏得紧,他虽然写了许多关于那姑娘的事,可没提名字……”
两人聊得起劲,突然听到右后方的竹林发出‘嘎吱’一声响,像是谁不小心踩到地上的竹枝。
二人下意识回头,看见一道不甚真切的人影朝竹林外匆匆跑去。
“谁?谁在那偷听!”苏雪青喝道。
没有回应。
人影拐了弯,消失在竹林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