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酺之后,雪便落了下来。一开始并不大,只是一些细碎的雪花,但当大军行至溵水县西南的时候,渐渐大了起来。
军中传令临时休整,众人神色麻木地下了马骡,抓紧时间喂马。
此时大雪纷飞,寒风呼号,动人心魄。
古来征战,能在恶劣天气中行军征战的,一般都是强军。以这个标准来看,北方诸镇,当以晋兵最牲口,因为他们经常在漫天大雪之中出征,一打就是几个月——怪不得李克用经常放纵军纪,人家晋军确实苦。
今天是正朝,也就是大年初一。此时的关西,无论贫富,这会应该都在阖家团圆了。但在河南,则战事正烈,老百姓也没什么心思过年了。
飞龙军从项城至溵水,一路上几乎没遇到什么行人。路过村庄时,都要临时留下部分人手看着,不准他们外出通风报信。
陈许民气勇悍,不过因为只是禁止他们在这段时间外出,这些刁民们倒也不至于反抗,算是顺利达成了妥协。
飞龙军此时在一处名为五楼的地方,位于溵水县西南。
贞元十六年,韩全义为蔡州四面行营招讨使,征讨吴少诚。七月,全义与少诚战于五楼,王师败绩,全义退保溵水县城。少诚逼之,全义退保陈州。
这里,曾经是朝廷大军与淮西叛军反复交锋拉锯的地方,到处都是军镇,哪怕已经废弃多年,但多少也有点遮风挡雨的地方,这就足够了。
契苾璋坐进了破破烂烂的土坯房之中。不一会儿,亲兵端着驴肉汤上来了。
风雪天高强度行军,人还能勉强忍受,马骡驴这类骑乘/驮载工具累死摔伤的却不少。军中本着不浪费的原则,就地宰杀,物尽其用。
契苾璋喝了几口热乎乎的汤,再吃了几大块肉,长吁了一口气。
正月初一不停驻,仍然出击杀敌,能做到这一点说明士气可用。契苾部的子弟充当骨干军官,梁人逃兵大量充斥其内,前者比较听话,愿意执行命令,后者要求低,只求洗白身份的同时顺手搏个富贵,两相促成之下,大军于正朝之日,风雪之中一路西进,朝上蔡杀去。
听闻关北新建了金刀、黑矟二军,与飞龙军一样,都是骑马步兵,这就是同行了。夏王做了很多不一样的事,在他的治下,家家户户都种牧草,对农人来说,以后马就是很常见的牲畜,不会看到就害怕,也不会畏惧骑马奔驰的人,习练骑马的人会很多,采购、维持马匹的开支也会大大降低。
金刀、黑矟、飞龙三军,将来一定会扩编。扩编时以谁为主导,多出来的官位给谁,可不就得凭战绩说话了么?
契苾璋放下木碗,起身走了几步。
军士们席地而坐,默默吃着热汤、醋饼。饼还是在光州补给的,用料很扎实,单個用面半升,一顿吃两个,一天三顿。军士日食面三升,再喝一些肉汤,吃点奶粉、干酪、肉脯维持连续行军的剧烈消耗,差不多也够了。
吃不好,没力气训练,没力气行军,没力气打仗,士气低落,这能是强军?
听闻有些地方因为连年征战,有些穷,已经开始减少军粮配给,战时一天只吃四个胡饼,也就是两升消耗,比夏军、梁军、晋军这些足足少了一升,有点坑了——五代后期及两宋,这个标准基本被固定了下来,军士战时日食两升“粮”,而唐代军士战时日食三升“面”,差别还是很大的。
吃完的军士已经开始整理器械,长枪、步槊、横刀、盾牌、铁甲、步弓、长柯斧、陌刀、重剑、铁锏等等,有人甚至从辅兵那里借了磨刀石,临时磨一磨刀刃、槊刃。
吃饭的人和整理器械的人互不打扰,气氛紧张但并不严肃,显然大伙早习惯了。
契苾璋伸手拍了拍几个契苾部子弟的肩膀,这些混小子,以前可没这么厉害。到了夏王帐下,按时领赏,正常训练,频繁作战,战斗力已非昔日可比。
有此一代猛士,可保二十年太平。至于二十年后会怎样,谁管的了那么多?
未时三刻,全军拔营起行。
万余人踟蹰行走在茫茫雪原之上,红旗翻卷,万马齐喑。从天空俯瞰下去,人马身上都落满了积雪,几乎要与大地融为一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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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蔡县内张灯结彩,喜气洋洋。
时局丧乱,生计艰难,即便是过年,百姓们也不至于如此。但谁让武夫们觉得年味不够呢,于是上蔡百姓不得不强颜欢笑,让飞龙军将士们过一个舒心的正旦了。
全城的屠苏酒都被收缴了起来,送到军营中饮宴。
鸡子、馄饨、鸡丝这种节日食物,有多少要多少,同样送往军营。
城外北风呼啸,大雪纷飞,城内喝酒吃肉,暖意融融。
好一副惬意的冬日饮宴图!
入夜之后,天气愈发寒冷。军士们关了城门,涌入营内吃喝。到了后来,城墙上的人也没心思值守了,人人询问着城内的情形。很快有人开小差溜了下去,然后是第二个、第三个……
军官们有心阻止,却又难以张口。值此佳节,何必如此苛待士卒呢?罢了,我也下楼去耍耍,喝点屠苏酒暖暖身子。
城头遂空无一人。
一个时辰过后,旷野之中出现了大群牵着马骡步行的军士。
他们远远看到了漆黑的轮廓,知道那是上蔡县城,心情激动不已。从项城县算起,二百余里的路程,顶着风雪赶路,如今终于看到终点了。
前面的队伍停了下来。很快有军官至各营,传达命令。
“沧浪!”
“哗啦啦!”
“崩!”
“呼呼!”
检查、调理器械的声音此起彼伏。直到这一刻,武夫们的神经才稍稍紧了些起来,有人的脸上甚至起了病态的潮红。要杀人了,浑身都兴奋得发抖。
“呜——”狂风呼啸声和吹角声几乎同时响起。
“哗啦哗啦!”
“咯吱咯吱!”
甲叶碰撞声、脚踩雪地声此起彼伏,三团黑乎乎的小方阵踏过田野,穿过河流,越过羊马墙,一路势如破竹,没有遇到任何抵抗。
“啪嗒!”“啪嗒!”临时打制的木梯靠上了城墙。
甲士加快了脚步,蹬蹬往上爬。
有人忙中出错,直接跌落在了雪地里,一声不吭爬起来后继续。
还有人从怀里取出弓弦,上好步弓之后散开,死死盯着城头。
在他们身后,更多的人正在耐心等待。他们轻微活动着身体,免得关节僵硬,关键时刻掉链子。军官每挥一次手,便有一拨人上前,神情坚毅,杀气腾腾。
登上城头的人越来越多。待聚集到一定数量后,便由几个素有勇名的军校带着,顺着马道向下,直冲而去。
梁人终于察觉到了不对,第一次冲突在马道之下展开。几个正在喝酒吃肉的梁兵被斫成了数段,不料远处还有一波梁兵,他们看起来非常惊讶,一边朝这里射箭,一边大呼小叫。
示警的钟声被撞响,声浪震得城内梁兵晕乎乎的。
冲下马道的夏军小校暗骂一声倒霉,懒得管他们,直接冲向了城门。
“吱嘎!”令人牙酸的门轴转动声响起,上蔡东门被从内打开了。
正在不停跺脚驱寒的夏军将士们见状大喜,结成阵势涌了进去。
“你们——”
“噗!”
“夏贼进城啦!”
“噗噗!”
街道之上,箭矢横飞,长枪攒刺。墙列而进的夏兵面目狰狞,下手贼狠,仿佛要把胸中的怒气全发泄在敌人身上一样。
从军营中涌出来的梁人则手忙脚乱。他们根本没做好思想准备,直接就被杀过来的夏兵一冲而散。
还有人动作比较快,三五成群据守着民房和军营,从里面向外放箭。入城夏军留少部分军士看守,大队人马继续前进,直往县衙杀去。
戴思远是被亲兵架上马的。
事实上他有些晕,也有些恐惧。夏贼真他妈不是人,年都不过么?为了胜利,真是无所不用其极了,都是当武夫卖命换钱的,至于这么拼?
东门有警,戴思远一行人当然不会朝那个方向去。他们直趋北门,打开之后,冲进了茫茫原野之中。
跟在他身后出城的人不少,林林总总七八百是有的。他们骑着马骡,根本没心思抵抗,只想着逃命。
而有马的人可以逃,那些将马骡寄养在城外羊马墙内的军士就傻眼了。
你没有马,敌人有马,怎么跑得过哟?不过惊慌失措的人是保持不了理智的,眼看着城内的抵抗乱糟糟的,突袭之下几乎都陷入了各自为战的窘境,军使戴思远也不知道去哪了,大街上不断有人伏在马骡背上,向外逃窜,那还打个屁,先跑出去再说!
戴氏飞龙军的抵抗就这样崩了。
不,严格来说,几乎没有过抵抗。从被突袭打开城门的第一刻起,正在大吃大喝,毫无思想准备的梁人就注定了失败。他们喝得醉醺醺,吃得肚皮溜圆,便是想战也没那个条件。戴思远逃跑之后,一切更是结束了,剩下的就只有一面倒的屠杀,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