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桑坐在靠门的椅子上,“新装修的?”
“月初刷了油漆,家具电器去市区买的,大品牌。”男人很自豪,“我其实不缺钱了,二三十万是有的,可谁嫌钱多呢?一个问题一千,傻子不赚!”
何桑笑,“大哥贵姓?”
“没姓,我是孤儿,名字大刚。”
漂泊无根,查不到底细。
又贪财。
背后一滩浑水的企业,最喜欢雇佣这类人了。
何桑不露声色打量,大刚的脖子和脚踝的皮肤皱巴巴的,姿势也大喇喇,不像村里有头有脸的,明显是挣扎在温饱线的底层村民。
几十万的积蓄,几万的家具,绝不符合他工资水平。
“大哥是啥工作?”
大刚翘起二郎腿,“2月份公司出事了,我拿了封口费,现在吃老本儿。”
梁纪深挪椅子紧挨何桑,握住棍子的小臂青筋凸胀,时刻警惕门外聚集的汉子们。
下洼村的村长说过,村里的妇女勤劳,手工活、家务料理得井井有条,倒是这些汉子游手好闲,家底又穷,迟迟娶不上媳妇,甚至许多年没摸过姑娘的手了。
梁纪深之所以匆匆赶来,就为了护着她。
她经常下乡慰问演出,毕竟是跟团,一大群演员,不乏男导演,场务人员,自然是安全的。
独身的小姑娘不一样,人生地不熟的,即使开车了,大老爷们儿一堵,她未必开得出村子。
梁纪深实在后怕。
他下意识发力,死死地抓住何桑。
“你抓疼我了...”她闷哼,“梁纪深...”
男人回过神,松开一点,“疼了?”
何桑手腕被他抓出三道红痕,她白皙,纤细,粗大的红痕衬得楚楚可怜。
梁纪深低头,替她吹吹。
屋内挂了一扇布帘子,大刚掀开招呼一声,走出一个三十出头的女人。
是大刚的妻子。
五官蛮好的,圆润的鹅蛋脸型,只是长年累月干农活,不保养,晒得粗糙黝黑。
大刚介绍,“我老婆,李小慧。”
何桑从椅子上起来,送给她一对珍珠耳环,“小慧姐,这东西不值什么钱,但样式漂亮,是耳夹款,你没打耳洞也能戴。”
她笑容淳朴拘谨,“我不戴首饰。”
大刚从头到脚端详她,“新衣服和新鞋咋不穿?”
小慧没搭理,撂下茶壶,系了围裙去院子里。
“穷酸娘们儿!”大刚不乐意了,“你不懂享福?”
“享什么福?你遭报应!”小慧瞪他。
大刚挥手,懒得和她吵,“我老婆十九岁嫁给我,结婚十四年了,终于过上好日子了,有钱了她心里又不踏实。”他斟了三杯茶,“和你们比不了,你们是大款,我在红杏村是老大了。”
何桑方言比较生涩,结结巴巴的,“大哥发财了?”
大刚得意,“发了一笔意外之财。”
皖西县一共有十六万人口,每个村的方言不同,何桑是正宗老市区的口音,不过演话剧要求原声台词,发音、气息的标准很严格,因此她苦练出了字正腔圆的普通话,梁纪深偶尔蹦出京腔,多数也讲普通话。
他在一旁含笑凝视何桑,她面颊绯红,额头也冒汗。
话剧院的同事来自五湖四海,各地的方言她学了肤浅的皮毛,越着急,嘴皮子越是不利索,索性大杂烩,一句至少混合了一两种方言,大刚也听得云里雾里,“你叔叔在红杏村?”
“我叔叔娶了红杏村的媳妇,他是倒插门女婿。”
梁纪深没忍住,捏着水杯笑出声。
“我建议你去市区的工地上打听,红杏村的男人都是建筑工,以前给广和集团打工,广和集团养活了我们村。”大刚随手嗑瓜子,“我是中间人,负责在村里招聘,工地要十个,我凑齐十个,然后赚人头费。”
梁纪深笑意淡去,盯着大刚,“你招聘完,联络谁。”
“包工头或者广和集团的秘书,不固定。”大刚回忆了一下,“负责结账的是同一个女人,姓倪。”
何桑喉咙一紧。
倪红。
倘若她参与了,那么广和集团起码有一半的工程,幕后人物是梁迟徽。
倪红是云海楼的法人,梁迟徽身边的头号红人,油水不够肥,排面不够大,她轻易不下场。
一单接一单连续的大生意,油水足,她才肯出面。
梁迟徽不信任别人,相比之下最信任她。
广和集团的善后处理,百分百也是托付倪红。
何桑迫不及待,“那护城楼...”
梁纪深忽然搂住她,掐她腰,暗示她绕过敏感话题。
她改口,“村里承包了多少工程?”
“广和集团旗下70%的工程,建筑工是红杏村的村民,另外30%是长陵县佟家村的村民。”
佟家村。
何桑胸口不由急促地起伏。
佟大,佟二。
程洵去过佟家村,可惜晚了一步,佟大,佟二跑了,佟大的媳妇回三十公里外的娘家了,兄弟俩至今下落不明。
横梁坍塌砸死何晋平的时候,佟大和佟二正好在工地值班。警方勘察现场,他们作为目击证人还原了事故经过,是暴雨冲垮了护城楼的框架,验收组的何副组长不幸被埋身故。
何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那长陵县的招聘是你负责吗?”
“不是。”
“有熟人吗?”
大刚摇头,“隔了上百个村子,除非走亲戚,否则不来往。”
“你们村的村民在长陵县有亲戚吗?”
“我老婆有。”大刚数了数,“几个问题了?”
何桑从口袋里取出一沓,摔在桌上,“这是一万。”
大刚喜滋滋收下,“你叔叔叫啥?我挨家挨户帮你问。”
“我叔叔啊...叫狗蛋,他是离家出走...”
梁纪深眼力毒,瞧出小慧心性善良,趁着何桑缠住大刚,迈步出去。
小慧蹲在水池边洗衣服,木头搓衣板,一个铜箍子的大木盆,绳子上晾着洗完的床单被罩,滴滴答答地沥水。
“你不用洗衣机?”
突如其来的男声,小慧吓一跳,扭过头。
梁纪深站在台阶上,一套崭新发亮的黑色运动服,虽然没刮胡茬,大约也没休息好,眼窝凹陷泛青,却不显邋遢沧桑。
她一辈子没离开过皖西县,这里男女比例失衡,男人有十四万,女人只占据两万,全县公认的最好看的男人,都不如他百分之一,哪怕他在泥潭里滚一遭,丝毫不影响他骨子的贵气。
极为耀眼的,攻击性的风度。
小慧收回视线,继续拧衣服,“用不惯洗衣机。”
“你丈夫说,今年有一笔意外之财,是广和集团的倪老板亲自结算。”
她泼了盆里的水,“我不知情。”
“你娘家在长陵县的李家村对吗?”梁纪深左手插兜,右手衔烟,漫不经心掸烟灰,“佟大的媳妇是你姐姐。”
小慧一愣,面色发白,“你们到底是干什么的?”
“救你和你丈夫的。”佟大媳妇和小慧的关系,梁纪深是瞎猜的,小慧的反应证明他猜中了。
他倚住砖瓦墙,“广和集团的老板犯法,关押在市局,你应该知道护城楼的工程出人命了,你丈夫是招工的中间人,是帮凶。”
“我姐姐和丈夫不了解我姐夫的情况!”小慧六神无主,“我姐夫话少,心思狠,亲弟弟四十岁还没结婚,想要攒钱成家,我丈夫确实把他送去工地了,那一批送了很多村民,他们在市里做什么,我丈夫管得着吗?”
梁纪深捻灭了烟,“佟大藏在什么地方。”
小慧哭着,“我真不知道...我姐姐也在找他,他失踪一个多月了。”
“小慧!”大刚在屋里喊她,“酱一斤猪头肉,买一箱啤酒!”
中午留在大刚家吃饭,何桑去厨房陪小慧洗菜,梁纪深在外面喝啤酒,他一向是不喝啤酒的,注重腹部的肌肉管理,只饮少量的白酒红酒,酒量也差,奈何大刚盛情难却,而且男人最易酒后失言,所以梁纪深喝了一瓶。
这瓶酒没白喝,大刚亲口承认佟大出省了,在边境线兜了一圈,又偷偷溜回冀省,具体在哪,没联系过。
从大刚家出来,梁纪深一直心神不宁。
他攥紧木棍,时不时朝后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