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纪深注视他良久,“大师什么法号?”
“智慧。”
“是聪明的意思。”梁纪深面带浅笑,眼睛仿佛含着锐利的钩子,锋芒直逼他,“聪明人最容易反被聪明误。”
和尚心平气和目视前方。
“智慧大师多大年纪了。”
“五十二岁。”
梁纪深思索片刻,“蒲华寺‘智’字辈的弟子从90年代末陆续出家,你三十出家,有家室吗?”
和尚面色不大自然,“没联络了。”
梁纪深漫不经心摩挲着袖扣,“有人举报蒲华寺一半是假和尚,属实吗?”
“属实。”
赵凯说,“他供认不讳了,贪污三百万香火钱,住持贪污了九百万。”
梁纪深盯着和尚,“你身上没有烟味,不吸烟;精神状态良好,不嗑药;衣着朴素,不喜奢华;和尚下山有记录,你只在每年4月16日请假,你的禅房没有女士物品,没有扑克麻将,你不好色,不嗜赌,你花钱的用处是什么。”
和尚口干舌燥,眼神躲闪。
“你为什么路过女眷的禅房?”
“我送斋饭。”
“你自己吗?”
“是。”
“哪顿饭?”
这套流程,显然审讯过不止一次了,和尚对答如流,“晚斋。”
“几点?”
“5点。”
“确定吗?”
和尚一愣,“确定啊。”
“蒲华寺借宿的香客一天三次开斋,早8点,午2点,晚8点。你5点送斋?”
和尚呼吸有些紊乱,“反正...我亲眼所见何小姐举起观音像砸了胡先生!”
赵凯瞪眼,“你不是在寺庙修行二十年吗?几点开斋你不记得!”
“他当然记得。”梁纪深耐人寻味笑,“5点开斋,5点半诵读晚间经文,诵读至10点统一休息,这是真和尚的作息。而8点给女香客的禅房送斋,斋后沐浴共度春宵,是假和尚的作息。我问了九个问题,偏偏在最后问了关键的一题,你坚持了二十年5点开斋,所以未经思考脱口而出,你根本没理由路过何桑的禅房。”
和尚肢体一阵僵硬。
“你是住持的大弟子,原本在住持的隔壁,后来蒲华寺容留女眷寻欢作乐,你独自搬到后院,住持在香火堂讲经,你也从不参加了。”梁纪深围着他,走一步,停一步,“你是高僧,看不惯寺庙的污秽,和住持不睦,与假和尚更是不接触,你贪污三百万香火钱,住持给你机会吗?”
和尚喘得愈发急促,“你瞎猜的!我搬到后院是图清静。”
“哪只手砸的?”
赵凯插话,“我审了,是右手。”
“右手?”梁纪深莫名轻笑,笑得和尚不禁发毛。
他转身,递给何桑汤匙,“你自己吃,吃完还要做笔录。”
何桑正要接勺子,梁纪深装作擦拭,避开她,擦完勺柄,直接靠向她左手。
她顺势握住。
男人俯身,刻意压低声,“治疗后也使不上劲?”
何桑担心说错话,索性不言语。
和尚心理防线开始溃塌,原来她右手有毛病,没劲儿,是左撇子。
他咬着牙,“我记岔了...是左手砸的。”
梁纪深直起腰,挑唇角,“左手?”
心态这玩意,一旦被牵着走,不崩则已,一崩全崩,尤其在局子里,压力本就大,和尚冒汗,“是左手!”
梁纪深笑了,“赵局,指纹检测是右手的指纹吧,这位证人可信吗?”
赵凯皱眉,跨省办案且事发地在寺庙,他是头一回经手,由于现场侦察是顾江海负责,提交的案情陈述报告没有标注蒲华寺的具体斋饭时间,只标注了和尚去禅房送斋,撞见何桑殴打胡大发,过程无一不详细,赵凯疏忽了挖掘这处细节。
主要是蒲华寺太特殊了,里面竟然养着一大批假和尚,甚至成为上流圈的秘闻,赵凯和顾江海在此之前丝毫不知情,这群和尚连送斋都暗藏玄机。
“押下去重新审!雇主是谁,三百万的来路,好好审!什么狗屁证人!”
警员拘押着和尚进入审讯室,赵凯问,“你去调查了?”
梁纪深解开西装扣子,“我自己的女人,我不上心谁上心,你手里大案多,我不能寄希望于你。”
赵凯乐了,“怪我了?”
“不怪你。”
梁纪深凝视着何桑,她紧绷的神经在他出现后松懈了不少,安静乖巧喝粥,走廊的灯泡白得刺眼,她仍旧是上午出席葬礼的发髻,微微凌乱,贴在雪白的脖颈,粥温热,她吃得也快,腻白的肤色浮了一层漂亮诱人的粉红。
“蒲华寺和香客之间互相打掩护,账本与名单全部造假,专门对付你们。是周坤收到风声,庙里不干净,我才留意。”
周坤号称冀省的“百事通”,消息很灵。
赵凯提醒梁纪深,“何桑的防卫程度远超过胡大发的侵害程度了,百分百有刑事责任,你先找证人,有证人了,可以酌情缓刑,或者判定她无罪。”
梁纪深懂法,没再为难赵凯,“你照顾好她。”
他走过去,蹲下,何桑瞬间不吃了,撂下勺子,手背抹了抹唇瓣,眼中有光,“是带我离开吗?”
男人闭眼,低头。
那一霎,梁纪深真的打算这么一走了之。
他若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商人,管什么是非善恶,他只护着自己的女人,碰一根指头都不行,先去医院了结了胡大发,再了结胡太太,甩胡家和李家一张支票,买他们夫妻的贱命。
可惜他不是。
他曾经是天道正义的捍卫者,纵然他卸下那副铠甲,一日是,一生是,他没资格肆意妄为,他要护着何桑,必须是正途。
梁纪深抬起头,眼眶隐隐发红,他张了张嘴,嗓音零星的哽咽,调整了好半晌,才寻回自己的声音,“还不能带你离开。”
何桑垂眸,无声无息的。
男人攥住她搁在膝盖的手,“相信我吗。”
她落了一滴泪,恰好落在他虎口处,梁纪深吻着,吮吸掉,蔓过舌根,针尖儿似的,分明湿润柔软,却割得他喉咙生疼。
“相不相信我?”他又问了一遍。
何桑缓缓仰脸,“相信。”
梁纪深额头抵在她手心,抵了一会儿,沉默起身,下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