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桑透过车窗的裂洞,盯着那伙人,他们窃窃私语,在谈论梁迟徽,直到车拐了个弯,她侧过身,“你伤怎么样了。”
“无妨。”
他手背的鲜血蔓延到手腕,又淅淅沥沥流淌在西裤,何桑拍驾驶椅,“药箱。”
司机从置物柜取出一个简易的医药包,“只有这点。”
何桑打开,纱布,创可贴,棉签,碘酊和酒精,不多,够用。
她徒手把纱布撕成条状,蘸湿碘水,擦拭的过程里,梁迟徽抿唇不语。
“螺丝刀扎破的,你要去医院打破伤风,预防感染。”
他笑了一声,“小伤而已,哪有这么脆弱。”
何桑小心翼翼包扎好,“你们从出生就有保姆、厨师伺候着,锦衣玉食没受过伤,别小瞧一道口子,不痛不痒的,感染了兴许要命。”
“老三倒是从小没受过伤。”梁迟徽刹那的失意,“纪席兰嫁进梁家时,翁琼去世了,梁璟是外交学院的学生会长,经常跟随省考察团出访东南亚,不常住老宅,而我母亲身陷风波,正遭受外界的唾弃,父亲很宠纪姨,也宠老三,老三长得最像他。至于我,受母亲名声连累,被迫做过四次亲子鉴定,日子并不好过。”
车厢很亮,梁迟徽的眼眸很晦暗,“我不是没受过伤。”他举了举割破的手,“这不算什么。”
何桑迟疑了一秒,“姚夫人和张氏的董事长...”
“是事实。”
梁迟徽答复得干脆,她反而窘迫了。
姚文姬不愧是选美出身的外籍华裔,在社会风气不开放的80年代,竟然玩偷情的游戏。
说她聪明吧,她挺蠢的,张氏作为四大家族之一,在冀省一举一动没有秘密,张老爷子睡了梁延章的夫人,可想而知劲爆程度,哪能瞒得住呢,她选择顶级富豪寻刺激,本身是愚蠢的。说她蠢吧,她很有手段,又懂男人,否则如何拿下两位金字塔尖的人物呢。
何桑总觉得,梁迟徽不对劲。
倘若梁纪深是一个谜,那他更是一个谜。
冯志奎派来报复的那伙人明显认识他,而且彪形大汉的态度,他们依稀共事过,冯志奎很敬畏梁迟徽。
偏偏他说谈不上认识。
何桑不确定是不是自己太急切了解真相,本能怀疑和这件案子沾边的人。
按照黎珍老公的口述,广和集团的后台就是四大家族的某一人。
梁家的嫌疑最大。
“梁董接近我,与广和集团有关吗?”
梁迟徽沉默。
何桑也沉默了一下,“我忘了,你们是一家人,打掩护都来不及。”
她目光投向窗外,再不说话。
车停在公寓的临时车位,何桑下去,走出几步,梁迟徽忽然叫住她,“何小姐。”
她扭头。
车窗降了半扇,昏黄的路灯下,夜露很重,空气雾蒙蒙的,梁迟徽凝望她良久,“多谢你为我上药。”
何桑以为是什么天大的要紧事,他终于愿意吐露了,才如此郑重。
她失落吸了口气,“你也为我涂过药,扯平了。”
“不一样。”
梁迟徽的性子是温润风雅的,像是什么都不计较,难得见他严肃固执。
“哪不一样了?”
“于我而言不一样。”
何桑看着他,“他们是冲我来的,我牵连你的。”
“你亏欠我一次,我再亏欠你一次。”梁迟徽笑着,“人和人之间,建立起信任与感情,不都是这样互相亏欠吗。”
她试探着,“我可以信任梁总吗?”
梁迟徽眼皮一垂,眼眶洒下浅浅的阴影,旋即笑意越发大了,“当然。”
“那你能查冯志奎吗。”
“我尽力。”
何桑怔住,“你肯?”
梁迟徽郑重其事,“你的请求,我不拒绝。”
“无论查出什么结果,你会如实告诉我吗?”
“会。”
她攥紧拳,“包括结果是梁家吗。”
梁迟徽点头,“包括。”他顿了顿,“只要你接受得了。”
何桑胸口剧烈起伏着,好半晌,她松开攥得发白的拳头,“我没什么接受不了的。”
她转身,朝楼道里走。
声控灯很快熄灭,梁迟徽的脸色也冷却了。
“废物。”
司机低着头,“高架桥有收费站,有实时监控,我没想到他们敢堵截,冯志奎的胆子太大了。”
梁迟徽轻易不发火,一发火,身边的下属胆战心惊。
司机问,“查冯志奎吗?您都答应何小姐了。”
他靠着椅背,用力摁压眉心缓解,视线里是何桑包扎过的手,包扎得很烂,纱布也没系好,一触便散了。
梁迟徽放下手,“既然答应了,你尽管查。”他讳莫如深瞥了司机一眼。
司机说,“我明白。”
......
梁纪深赶到骨科医院时,住院部乱作一团,保安,消防,气垫天梯,进进出出包围了整栋大楼,他面色阴翳下了车,走手术抢救通道,迅速抵达宋禾的病房。
“宋小姐!您千万别跳!”
“曹医生——”护士风风火火跑出病房,“病人情绪不稳,马上注射安定!”
宋禾曲膝蹲在窗台上,窗户是敞开的,十九层没有安装栅栏,她脚后跟悬空,只脚趾死死抠着大理石台,稍有不慎粉身碎骨。
“小禾。”
宋禾听到男人这声轻唤,立刻停了动作。
梁纪深站在走廊,面目一如既往的平静,可这幅场景太危险了,她一旦踏空,一条活生生的命就消失了,饶是他经历了大风大浪,再从容镇定,喊她小名的嗓音仍隐隐发抖,神色也透出焦躁。
“小禾,下来。”
宋禾原本是啜泣,发现他在,爆发成痛哭,“我不下来...我没脸活了,我已经沦为医院的笑柄了...”她指着门口聚集的人,“梁夫人骂我,骂我是狐狸精,恬不知耻纠缠你,陷害你,她砸了药瓶,所有人都看到了...”
梁纪深眉头紧皱,向前一步,“下来再说。”
“她是你母亲,你能怎样呢?”宋禾哭声嘶哑,她略站直了一些,弓着身,穿堂而过的劲风呼啸着,刮起她的病号服,她整个人发飘,随时要坠楼一般,“你不要管我!”
男人瞅准时机,跨到窗前一把揽住她腿,从窗台上拽了下来。
她挣扎着,想继续爬回窗台,身子却软了,无力瘫在地上,哭得泪流满面,“深哥...我不让你为难。”
梁纪深胳膊虚虚拥着她,宋禾眼泪流在他臂弯,白衬衣晕湿了一片。
“梁夫人逼我去死,她要逼死我。”宋禾缓缓抬起脸,眼下一缕缕泪痕,红彤彤的,“我影响了你的声誉,你的前途,中海委员会因为我的存在,对你不满。”
梁纪深莫名的烦躁,烦得烟瘾犯了,他抽出一支烟,没有点燃,闻了闻烟头,又塞回盒内。
“你好好养伤。”
“真是因为我吗?”宋禾哽咽,“你在外省待了多少天,只来过我这里一天一夜,分明是何小姐霸占着你,梁夫人却怪罪我头上,对我公平吗?”
梁纪深一下一下抚摸她脊背,“你太累了,先睡一觉。”
“梁夫人之所以误解我,是你没有帮我澄清,你明知我冤枉。”宋禾眼瞳氤氲着泪雾,一眨,滚下一滴,一滴连一滴的溅在男人虎口。
“你以前不爱哭。”
“以前你疼我,怜惜我,现在你变了。”她近乎崩溃,揪住梁纪深的袖子,恨不得揪下他整件衣衫,“深哥,你回答我,你还爱我吗?”
梁纪深注视她。
淡淡的,没有温度。
“我不奢求爱不爱了,你还喜欢我吗?”宋禾往他怀里贴,贴着他胸膛。
梁纪深握住她肩膀,“小禾,有些话我不愿说破。为什么给辛欣降职流放分公司,你清楚吗。”
宋禾一愣。
眼泪也戛然而止。
“辛欣跟了我七年,工作任劳任怨,没有一桩过错,我流放她,从高管到下属,全部替她鸣不平。”梁纪深语气疲倦,无奈,亦是失望和疏离,“小禾,你不能一而再的让我保你,牺牲其他人。”
她不认,泪花委屈得打转儿,转着转着,又噼里啪啦的落下,“我干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