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西州边境线回到永安,以目前大夏朝的科技水平,连夜骑马奔驰万里,也要七天七夜。
可胤皇此刻的身子,根本承受不住这么长久的奔袭。 将士们只能用马车护送他回永安。 也正是因为如此,他跟江海平一样,没能再回到永安。 司扶倾沉默地看着军帐里的医师和将士们进进出出。 有人端着一盆血水出来,风雪交加中,这盆血水迅速地凝结。 司扶倾也感觉到喉咙里也腥甜涌上。 她向鬼谷之主求学医术的时候,曾经问过这个世上是否有他救不了的人。 鬼谷之主说,他无法违背时间的洪流,救已经死亡的人。 她救不了江海平,救不了江玄瑾,救不了江照月,也救不了胤皇。 军帐内,神医盟长老的声音响起:“陛下心脉受损,我已经用了最好的药,但是……” 司扶倾不用听,也知道胤皇的病情如何。 他方才用龙雀宝剑将蛮王的头颅砍下,已经用尽了剩下的力量。 更是强行封住经脉,防止蛮王看出一点异常。 这一封,就封了一天之久。 蛮王死后,他放松下来,所有的隐患暗伤瞬间爆发,席卷了全身。 如果他没有这么做,或许在大战胜利后加以疗养,未必不能康复。 可他不得不做。 因为倘若那时出半分差错,今天的历史就有可能改变。 他用他的命,赌一个大夏盛世。 司扶倾的手指握了握,走了进去。 神医盟的长老也认识她,同她打了一声招呼:“无衣先生,陛下醒来的时候,请您让他把这些药吃了。”司扶倾颔首。 她搬了个凳子,在他的床榻边坐了下来。 床上的人睡得很沉。 此刻的他面部线条柔和了不少,翩长浓密的睫羽投下了一小片阴影,唇上还沾染着几滴水珠。 不可否认,他有一副极好的皮囊。 也难怪蛮族的公主在战场上见到他非要以身相许,这也让他此后都带着面具打仗。 印象中的胤皇,总是杀伐果断,靡坚不摧。 她还从来没有见过这般孱弱的他。 不知过了多久,床上的人才有了动静。 司扶倾立刻站了起来,还没有开口,一滴滚烫的泪突然落下。 这滴泪落在了他的手上,也让他的手臂一震。 “小军师,怎么哭了?”
他抬起头,唇色几近透明,顿了顿,他忽然笑,“跟个姑娘一样。”
司扶倾咬着牙,才没有让自己发出哽咽声,只是低低地应道:“陛下……” “没事了。”
他扶着床,慢慢地坐起来,“帮孤把淳渊他们叫进来,好吗?”
司扶倾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好。”
军帐外,姬淳渊和其他世家盟会的掌权者都在外面等着。 见她出来,纷纷迎了上去。 “陛下如何?”
“无衣先生,陛下可曾和您说了什么?”
司扶倾摇了摇头,请他们进去:“陛下已经醒了。”
七人进去。 见到年轻的帝王好端端地坐在床上,他们不由松了一口气。 唯独姬淳渊的面色逐渐变得惨白一片。 胤皇是帝王命格,天生的王者。 因此他哪怕在面相的推算上已经达到了极致,也无法看透胤皇的一生。 在胤皇十四岁那年他选择追随胤皇的时候,姬淳渊也不曾想到胤皇能够让大夏五州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可这个时候,姬淳渊却能够看到胤皇的寿元了。 寿元将近。 这是命数。 无可更改。 “都来了。”
年轻的帝王抬手,淡淡出声,“坐,有些事情孤要和诸位商量。”
他咳嗽了两声,拿起龙雀宝剑,放在了千军盟盟主的手上。 千军盟盟主吓了一跳,当即跪下:“陛下!”
“孤把龙雀宝剑交给你。”
他看着千军盟盟主的眼睛,目光深沉锐利,“在孤死后,你们可从宗族旁代另选下一任明主。”
“而倘若以后有昏君当道,你有龙雀宝剑在手,无需任何圣旨,可斩。”
千军盟盟主吃了一惊:“陛下!”
胤皇给他这样的权力,可以说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 胤皇无妻无妾,无子无孙。 可他早早从宗族旁代选了几人培养。 司扶倾意识到了,他在交代后事。 这样一来,即便他死了,这些年一手建立的基业,也可以保大夏朝千年无恙。 而事实证明,他也的确做到了。 他说完这句话,又看向其他几人,笑容不变地和他们商榷五州要事。 商榷完毕后,他以身子乏了为理由,又让他们离开。 司扶倾也退了出去。 一转身,恰巧碰见了姬淳渊。 “是你。”
姬淳渊上下将她打量了一眼,眉头紧紧地锁住,“真是奇怪。”
司扶倾的眉眼从容,神色未变:“姬先生的意思是?”
“你的面相……”姬淳渊欲言又止,而后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又重复了一遍,“你这个人真的很奇怪。”
司扶倾的心却是一震。 她并不知道游戏系统用了什么手段将让她回到一千五百年前的大夏朝。 但毋庸置疑,游戏系统的手段极强,连她的能力和行动都能够限制。 没人知道她是从后世来的,可姬淳渊竟然能够看出来。 不愧是当代最强的阴阳师。 “也罢也罢,既然陛下喜欢你,那你就接着陪着他吧。”
姬淳渊轻声道,“他这一生,真的是太苦了。”
** 过了那一日后,胤皇没有再吐血了,只是昏睡的时长更多了,身体也看似好转了不少。 这让将士们的心中重新点燃了希冀的光。 每天都有人变着花样给他讲各种各样的民间故事,他也听得认真,时不时地点评上两句。 可只有司扶倾知道,这不过是回光返照。 12月31日早上的时候,一个小将兴致冲冲地跑了进来:“陛下,晚上我们就到城了,新的一年就要来了。”
他听到这句话,支着头笑了笑:“好。”
过了很久,脚步声响起。 他这次没抬头就知道是谁,笑着开口:“你来了。”
他今日的精神看起来不错,面庞也没有那么苍白了。 司扶倾坐下,往茶杯里续了一杯热茶。 他没有喝,而是笑容淡淡地看着她:“知不知道九年前,在淳渊见到你的时候,同孤说过一句什么样的话?”
司扶倾一怔:“陛下?”
她同姬淳渊见的次数并不多,只有两次。 但这位姬家老祖宗在阴阳五行这一领域登峰造极,尤其是预言这一道。 “他说你也有帝王之相,命格不凡。”
他笑容加深,缓缓地说,“俗话说王不见王,两王相遇,必会令大夏五州生灵涂炭,血流成河。”
“故而,他建议我杀了你,未雨绸缪。”
司扶倾的眼眸倏地一眯。 历史上这样的事情的确有。 大兆朝时期就出现了两个有帝王之相的人。 这二人争夺江山,置天下的黎民百姓而不顾。 彼时五洲差点分崩离析,大兆朝也因此覆灭,被大夏朝取而代之。 姬淳渊站在历史未来的角度,站在大夏朝的角度,站在胤皇的角度,这样的提议并没有错。 换成了她,她也会如此进言。 司扶倾看着他,神情顿了顿:“陛下怎么……” “孤不杀你,孤要证明他这一次的预言是错的。”
他转头,看向窗外。
帝王的眉眼间是一贯的清冷,他语气淡凉:“孤的命,孤说了算,天命又是什么东西。”也敢束缚他。 很长很长的一段沉默之后,他忽然又叫了她一声。 “无衣。”
司扶倾回过头:“陛下,我在。”
“是,你在。”
他深深地看着她,蓦地微笑了起来,“这个位置,真的是太寂寞了。”
他身边,也就只有一个无衣了。 高处不胜寒的道理,也只有坐在高位上的时候才懂。 生在帝王家,责任太重了。 他又笑了笑:“如果还有来生,孤希望能做回一个普通人。”
说完,他剧烈地咳嗽了起来。 司扶倾神色微变,拿起手帕飞快地递给他。 他捂住唇,再拿开的时候,雪白的帕子上是一片殷红。 司扶倾的瞳孔一缩。 “无碍。”
他的神情没有什么变化,将手帕放入火中焚毁。
随后他站起来,想要去拿床边的一把长剑。 可剑柄才刚被握到手中,就掉了下去。 “哐当”一声响,让整个屋子都陷入了一片死寂。 司扶倾将剑捡了起来,握住他的手,沙哑着说:“陛下,你身体不好,我帮你。”他仍站在原地,没有开口。 终于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了,现在的他拿不起剑,骑不了马,打不了仗。 他推开了她的手,淡淡地说:“废物。”
说的是自己。 这两个字,让司扶倾终于克制不住翻滚而来的情绪。 他这么一个骄傲的人,怎么能容忍自己这么孱弱? 这比杀了他还要难受。 “没事。”
他反过来安抚着她,“休息休息就好了。”
司扶倾垂下头,眼泪滚滚而下:“陛下,你要死了……” 他沉默片刻,露出了一个好看的笑容:“你也看出来了。”
他要死了,从此尘归尘,土归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