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接过筷子,却并不动那碗面,只瞧着晴雯问: “既然说是生辰贺礼,就没有一句话,或是一副帖子?”
晴雯没忍住,“喷儿”地笑出来: “果然真的有。”
说着,从怀里取出一张粉笺来,双手捧过来。 黛玉接过一看,见上面写着: “日出东海落西山, 愁也一天,乐也一天。 月缺月圆到年关, 忧也一年,喜也一年。 未满百年人生短, 人要舒坦,心要舒坦。 云卷云舒都如烟, 我能安然,你必安然。”
. 言语通俗如同俚语,全无诗词意境。 通篇都是“随遇而安”的淡然出世态度,劝解黛玉“无须忧愁”。 但最后一句“我能安然,你必安然”,却是如同定海神针,顿时让黛玉的心中油然生出稳稳的“安然”之感。 这样的生辰贺贴,真少见。 下面的落款更教黛玉莫名其妙: “鸡汤人贾琏恭肃遥叩芳辰。”
鸡汤人? 这是什么称呼? 黛玉正莫名其妙,外面又有人报说“老爷和琏二爷到”。 黛玉赶忙起身,顺手将这帖子翻过来收入枕下,这才发现,那在子背面还写着两行字: “情深不寿,慧极必伤。 好自珍重,千万千万。”
. 黛玉藏好帖子,心中正狂跳,林如海同贾琏已经进来了。 黛玉见过礼,林如海一见桌上摆着的汤面,便笑道: “这便是贤侄方才所说的‘白水鸡面’了? 瞧着果然比阳春面还清淡些。”
黛玉怕贾琏误会自己嫌弃此面太过寡淡而不肯吃,便重又拿起筷子,轻声道: “清淡些,才正合适。”
她挑起一箸面,入口一试,原本想这不过是清水煮面加些盐罢了,正合贾琏帖子里说的“平淡安然”之意。 谁知面条才一入口,黛玉登时瞠目,惊讶道: “这面是什么做的?竟这么好吃。”
林如海见状笑道: “可是在自家人面前才如此也罢了。 若是给外人瞧见,只怕要给人家笑话的。”
黛玉登时红了脸。 她方才是一时惊讶,才不经意失态出声,此时忙低下头,只继续吃面,可心下仍十分纳罕: 这清水面条里明明什么都没有,却奇香无比,教人食欲大开。 贾琏笑着赶忙替黛玉解围道: “侄儿倒不怕姑丈笑话,若是林妹妹说不好吃,那侄儿这些日子的辛苦可就算是白费了,只怕侄儿倒要先受不得了。”
黛玉闻言,又小声说了句: “确实的好吃得很。”
雪雁看黛玉神情,猜到黛玉心思,大着胆子在旁提醒道: “既然姑娘说喜欢,请老爷不妨问问琏二爷,这面是怎么做的,回头咱们也给姑娘做来吃。”
林如海知道黛玉一向体弱,常常没有食欲,平素十顿饭只好吃五顿。且就是吃的五顿里,也往往不过是只吃几口之后,就说吃不下了。不想今日竟将一碗面吃了半碗还不曾撂下,委实是少见。 当爹的看见女儿胃口好,哪里会有不开心的道理? 于是林如海连连点头,问贾琏这面是如何做的。 贾琏请林如海入座,才道: “林妹妹这病是弱症不假,但弱症也不是什么大病,只要吃好睡好,没什么是治不好的。 只是我看妹妹平素里这也不敢吃,那也不敢吃,只靠吃粥和素菜,反倒让身体不得营养。 说句过头的话,就照妹妹先前的那个吃法,便是好人,也都吃出病来了。 所以我就想出这个做法来,让妹妹能够多吃些营养之物。 这个‘白水鸡面’,重点就是这个‘面’。 取一只三个月的小母鸡,宰杀清洗干净之后,用软布彻底擦干,将上面的肉都仔细拆解下来,再用我带来的破坛香烧酒,把鸡肉抹上一遍。 另外把西边产的桃花盐磨碎了,混入花椒八角等十几种调料,用锅炒匀了,晾凉之后,细细磨成粉,把鸡肉里里外外都均匀地抹上一遍。 腌过一天,之后取井水,将鸡肉冲洗一遍,然后放在通风处风干。 我这里要赶着妹妹生日,也等不及鸡肉彻底干透,就只好用大铁锅垫着草灰余温烤干鸡肉。 将这干透的鸡肉用石磨细细磨成粉,加入面粉和鸡蛋,揉成面团,擀成面条,风干之后就做好了。 吃的时候,只需清水一煮就成了,什么都不加也好吃。若是喜欢,加些香葱麻油,味道更好。”
. 雪雁咧一咧嘴,吐舌道: “我的老天,贵倒是不贵,也吃得起,只是太磨牙。 这一碗面条看不出什么,却是折腾人多少天?”
贾琏看黛玉不声不响,竟将一碗面都吃了,心中大喜: “工序是麻烦了些,但难得的是既不油腻,又有营养。 这一碗面不多,却是大半只鸡在里面。 妹妹平素吃不少补药,又是人参,又是肉桂,虽说益气补神,也不宜太热。 在我看来,只要脾胃无病,饮食就可以养人。日常饮食一好,妹妹的身体自然也就好了。”
黛玉听得心中暖热,林如海这个当爹的看在眼里,心中也暖热: 这一碗清水面,花了多少心思在里面! 没想到这个贾琏,在官场上是个谈笑间叱咤风云的人物,背后却还是个体贴入微、心细如发的暖心人。 林如海此时心中又喜又悲。 喜的是能有人如此对女儿好,女儿也对他倾慕有加。 悲的是女儿这样的品貌教养,绝不能给人做妾室那般委屈。 何况以林家的家世,独生女儿也势必不能给人做妾,真真是丢不起那个人。 可……此时黛玉正半低着头,每一次瞧向贾琏的时候,那一双似喜非喜含露目中的情意,与当年贾敏初见自己时候的目光,一模一样。 . 林如海邀贾琏来房中单独饮茶叙谈,原本有探一探贾琏对于的黛玉的口风之意,却不想开篇话题从扬州盐赋一开始,便一发而不可收拾。 贾琏说起大华朝历经四帝,此时正在相对平稳之时,但居安思危,决不可被眼前的繁花似锦眯了眼,要知道,风起于青萍之末,危机可能随时产生于无形。 如今对这些夙号殷富的盐商课以重税并不为过,若不趁国家安定时多充盈国库,国家如何能有财力去赈灾民、修河工、备军需?一旦乱起,必将重蹈明朝的覆辙。 林如海点头道: “你是个有见识的,只是,吾恐季孙之忧,不在颛臾,而在萧墙之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