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琏并没想到,他跟那位“养在深闺人未识”、“千呼万唤不出来”的林妹妹,就那么随随便便地在花园的亭子里碰见了。 贾琏更没想到,在黄昏微雨的背景里,青灰色的假山上,深栗色的凉亭里,立着一个孤零零的纤瘦身影,竟然会让他立刻想起陆婉宁。 而这个陆婉宁,是他前世贾琏成的初中同学。 那年,他十三岁,她也十三岁。 他们只同桌了半年,她就转学走了,从此再无音讯。却在他心里留下深深的烙印。 因为那是他的初恋,他的暗恋,也是他的苦恋。 他这段最初的青涩恋情,似乎就是从那个微雨的黄昏,自己在放学的路上,见到她纤瘦身影开始的。 甚至,都说不上是爱情,因为它只发生在贾琏成心里,也还完全来不及夹杂情欲,只有纯真的爱恋。 但那是他一生里第一次知道爱上另一个人的感觉。 最真挚的爱恋,能爱到灵魂都发疼的爱。 实际已经三十岁的贾琏成,此时才忽然觉得,原来他穿越回了十九岁的惊喜,竟然超过了自己最初穿越成贵族贾琏的惊喜。 仅仅“鲜衣怒马”,何如“鲜衣怒马少年郎”? 重新年轻,重新找回略带青涩的力量感,更重要的,是年少的他再也无须自卑,如果能重新弥补生命中的缺憾,该多好。 如果她是他最初痴恋的陆婉宁,他不会再次与他的爱情失之交臂。 因为,他是在失去之后,才明白有些东西、有些感情不能犹豫,一旦错过,就再也没有机会。 望着那个被眼前雨滴模糊的身影,贾琏却觉得在自己心里,陆婉宁的样貌从未如此清晰过。 也许,因为他那时候羞涩,一直也没敢认真端详过陆婉宁的脸。 跟在他身后打伞的兴儿追着说了几句话,贾琏什么也没听见。 他就那么一步步朝着那个身影走过去,仿佛能走进自己那段青涩的爱情回忆里去。 那时候,身材瘦小的贾琏成,每次看到纤纤瘦瘦、安安静静的陆婉宁,心里就会想起一首诗,一首到现在还能随口吟诵的诗: 撑着油纸伞,独自 彷徨在悠长、悠长 又寂寥的雨巷 我希望逢着 一个丁香一样的 结着愁怨的姑娘 她是有 丁香一样的颜色 丁香一样的芬芳 丁香一样的忧愁 在雨中哀怨 哀怨又彷徨 她彷徨在这寂寥的雨巷 撑着油纸伞 像我一样 在雨的哀曲里 消了她的颜色 散了她的芬芳 消散了,甚至她的 太息般的眼光 丁香般的惆怅 撑着油纸伞,独自 彷徨在悠长、悠长 又寂寥的雨巷 我希望飘过 一个丁香一样的 结着愁怨的姑娘 贾琏一步步走近,一点点看清楚,亭子里娉婷而立的神仙妹妹,原来和自己心里的陆婉宁,就只是轮廓相似而已。 亭中的少女的纤瘦,是一望而知的病态,而陆婉宁的纤瘦,则还是健康的。 亭中的少女的眼睛更柔美,似喜非喜,她的眉毛更多情,似蹙非蹙。她的眉眼,在清秀、清澈之外,还有一段掩不住的清愁。她的风致,天上地下,仅此一人。 她身上有天生带来的灵秀,让那些什么“姣花照水,弱柳扶风”的形容,在她面前都显得浅薄。 简而言之,别的女孩是花。 而她,则是花魂,微雨黄昏中的花魂。 …… 贾琏自己浑然不知,他竟然是一路念着戴望舒的《雨巷》,走到了林妹妹面前的。 林黛玉则是因为听丫鬟们说起园中出事伤人,都是因为拆改风水桥而起,自觉身体好些,便走来亭中瞧瞧拆动了哪里。可巧落雨,丫鬟去取伞,便独自在此等候。 望着雨景,黛玉心中涌起莫名的清愁,幽幽想起“青鸟不传云外信,丁香空结雨中愁”的诗句,却见一个十八九岁的青年公子朝这边走来。 她正要避开,发觉那人定定望着自己,望得自己心中狂跳不已。 而那长身玉立的华服青年就在微雨中,朝着自己一步步走来,俊美的脸上,满是痴情,口中似在念诵,但自己却又不大听得明白,只记住一句“丁香一样的,结着愁怨的姑娘”。 正好撞上了自己心中所想的“丁香空结雨中愁”,黛玉的脸上顿时绯霞一片。 …… 贾琏还在愣怔,身后的兴儿却已经吓坏了: 我就说二爷必是发烧了,而且都烧糊涂了! 哪有这么直眉瞪眼地死盯着人家林家大小姐看的,也忒不合礼法了。 我的二爷,就是在大街上勾引人家媳妇或是寡妇,也不能这样啊,好歹也得背着人去偷腥啊。 这要是叫林老爷或是林管家瞧见,还了得? 兴儿拽了拽贾琏的衣袖,没反应。 兴儿推了推贾琏的胳膊,还没反应。 情急之下,兴儿一咬牙,使劲在贾琏胳膊上掐了一把,叫了声“二爷”。 贾琏吃疼回了神,又听兴儿叫自己,这才明白,自己已经不是贾琏成,眼前的也不是自己初恋的女孩。 兴儿小声提醒着:“二爷,礼数。”
贾琏如梦方醒: 呀,眼前竟然就是绛珠仙子林黛玉! 虽然看年纪不过十二三岁,但这等绝俗的容貌,将贾琏成之前见过的所有美女明星都比作了庸脂俗粉。 尤其是某一版《新红楼梦》,简直就是青楼黛玉,恶心。 而八七版电视剧《红楼梦》,果然能得眼前林妹妹的五分神韵,一时感慨,心中不由哼唱起《枉凝眉》来。 贾琏抖擞精神,走进亭中,施礼道: “在下金陵贾府贾琏,敢问,可是林家表妹?”
黛玉这是头一回见到林家以外的男人,羞涩低头道: “是。见过表哥。”
此时小丫鬟取伞过来,黛玉不便久留,便告辞而去。 却听身后那青年低声唱道: “一个是阆苑仙葩,一个是美玉无瑕。 若说没奇缘,今生偏又遇着他; 若说有奇缘,如何心事终虚化? 一个枉自嗟呀,一个空劳牵挂。 一个是水中月,一个是镜中花。 想眼中能有多少泪珠儿? 怎禁得秋流到冬尽,春流到夏。”
黛玉不由更放慢了脚步:这人,怎么倒仿佛是懂得自己的心思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