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更梆子才敲过,兴儿领着贾琏,沿着后面穿墙夹道,来到东角门。悄悄在门上轻轻拍了两下,顿了顿,又连拍四下,只听里面传来轻轻的“哗啦”一声锁链响。 兴儿小心翼翼地将门推开一个能勉强过人的缝儿,先将一块银子塞在门边婆子手里,一言不发,引着贾琏就走了进去。 今夜月牙弯弯,星斗满天,果然是个为非作歹的好日子。 走不多远,就看到了那座后堆出来的两丈高湖石假山。 贾琏要驻足细看,被兴儿拉着躲入花墙暗影,小声提醒道:“二爷,做贼也得有个做贼的规矩不是?”
贾琏无心搭理,只专注观看那假山之形,果然是孤峰孑立,望之不俗。 他拿出罗盘,对着天上新月的方位,又对上假山的方位,不由得“咦”了一声。 吓得兴儿赶紧朝他狠命摆手,示意他万万不可出声。 贾琏点了点头,又拉着兴儿朝水边走去。 兴儿全不知自己这主子怪里怪气地要做什么,心中纳罕:“这琏二爷如今转性了不成?出门的猫儿不偷腥,倒专门跑来看人家花园子?”
进山看水口,入穴看明堂。 林府的花园之中水面不大,却是天门明白、地户清晰。 尤其是来水的天门,乃是两座小小砂山相夹,其上有青石板桥一座,正合“天门飞渡”之势,乃是个极为精妙的设位。 何况此宅左有流水,谓之青龙,右有长道,谓之白虎,前有清池,谓之朱雀,其后虽无丘陵为靠,但建有一座三层后罩楼,弥补玄武之位,也是难得的贵地。 此贵地之内,住宅占据东南位,把住了八卦中的巽位,主生气位。自南向北,每过一进院子,就跨上三步台阶,正合“步步高升”之意。而院子中正房、厢房、耳房、倒座,围合成院,藏风聚气,所有风水布局都毫无差池。 可如此贵地佳宅,如何不能福泽主人? 关键之处,竟然是犯了“宁可青龙高万丈,不可白虎抬一头”的大忌。 及至悄悄溜进明堂一番观摩,贾琏更是一拍大腿:“我的亲爷爷,果然是‘明堂中不见过白,主官位不顺’。”
吓得兴儿一把拉住贾琏,打着颤,压低声音求道: “我的亲爷爷,您这一惊一乍的,要是给人发现了,活脱脱就断送了咱们爷们儿啊。”
贾琏也觉有些不过意,拍拍兴儿肩膀,低声道: “好好好,我记得不出声就是了。你在这里守着,我去后面瞧瞧。”
沿着卵石小路,贾琏走到黛玉所居的后罩楼附近,忽听有低低的人声传来,便赶忙避入树丛。 只见一个青衣白裙的小丫鬟,正双手合十,朝着贾琏前面的一块石头一边拜,一边低声祝祷: “……姑娘向来纯孝,一年之内没了娘亲、死了兄弟,已经可怜得很了,求大仙就放过姑娘吧。她身子一向不好,如何禁得住这样的磋磨?……” 贾琏心中纳罕:难道林府当真有邪魔暗中作祟? 又听那丫鬟哽咽着小声说道: “府里有规矩,我不敢烧纸钱,等过几日我得空出府去,就给大仙多多烧化,只求大仙不要在梦里折磨姑娘了……” 贾琏一时兴起,压着嗓子故意做出嘶哑的声音吓唬道: “好个胆大的混账丫头!烧纸钱也有许空愿、画大饼的?”
那丫鬟吓得一个激灵,大睁着惊恐的眼睛四下里看了一番,没发现贾琏,便一步步朝后倒退。 贾琏又吓唬道: “不许走!本仙要问你话,你须得如实回答,否则,你活不过今夜。”
那丫鬟吓得腿一软,立时跪在地上,连连磕头: “大仙饶命!大仙饶命!但凡是大仙所问,霜鹛绝不敢隐瞒。”
霜鹛……听名字就知道,和雪雁一样,都是黛玉小姐的贴身丫鬟。 于是贾琏故意怒道: “不敢隐瞒?哼!林小妮子说出‘正面不见,反面也不见’的混账话之后,你们偷偷说了什么?”
霜鹛吓得浑身发抖,声音更是发抖: “奴婢……奴婢该死,说了……说‘姑娘在梦里从镜中看见都是幻象,不……不可当真。’” 听石头后面传来更凶巴巴的一声“哼”,霜鹛更吓得两手捂住脸,竹筒倒豆子,一口气说道: “求求大仙千万莫要迁怒于姑娘,是半个月前,奴婢看姑娘夜里落泪不止,缠着姑娘问出来的。姑娘当真没有看见大仙的金面,只在梦里见到一面镜子。镜中有个大花园,园子中有一群人,有男与女,她刚要踏入镜中,就被两个青面獠牙的厉鬼给抓去扔进了血海之中。姑娘吓得病了十几日,才略好些,昨夜就又梦见了。我们姑娘病得起不来,奴婢替她来给大仙磕头,恳请大仙开恩。既然大仙不怕家中供奉的《金刚经》,法师也说家中并无邪气,可见大仙绝非邪祟恶鬼,求大仙大发慈悲,求大仙就饶过我们姑娘罢……” 贾琏躲在山石后面听她说完,两手按着太阳穴想了一阵,方道: “那本仙看你是个忠仆的面上,饶过你家姑娘。你赶紧回去,让屋里人立刻要个个焚香跪拜,三更之前,不许停。”
看霜鹛千恩万谢地走了,想来黛玉的丫鬟婆子前半夜是不敢再出屋乱走打扰自己,贾琏长出一口气。立刻取过罗盘,对上后罩楼的窗口,又转而对向天边新月,之后,再对上夜空中的天车轸宿。 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镜子,果然是镇物……癞头和尚既然好心来指点,用加高假山来破了‘白虎压青龙’的局,又何必要下这等镇物害人呢?”
既然来了,又正好赶上初一之夜,星斗合宜,干脆就取了这镇物,看谁还敢祸害我们林妹妹! 贾琏猜想,既然那癞头和尚是正大光明来到林府的,镇物就不会是深埋之物,应该是只朝湖石下压埋。再细算黛玉八字与林府宅位,很快就找到了后罩楼西边。沿着石阶一番寻摸,果然在一个极深的缝隙里,摸到一个硬硬的圆形金属物什。 贾琏心中得意:我就是猜到了是镜子! 只有镜子,才能专门妨碍家中女子身体康泰。 可等贾琏拿出镜子一看,眼珠子都瞪圆了: 铜镜上锈迹斑驳,但能够清晰地看见背后錾着四个篆字:风月宝鉴。 贾琏一咧嘴——这不是给贾瑞预备的作死玩意儿吗?怎么到我手里了? 他记得《红楼梦》中写过,贾瑞被这风月宝鉴搞死之后,他爷爷贾代儒气得命人架火来烧这镜子。镜子哭着吐槽:“谁叫你们瞧正面了!你们自己以假为真,何苦来烧我?”
嘿嘿,回去小爷我也拿火烧它!倒要问问它,后面贾瑞还会不会妄想给老子戴绿帽。 谁料到刚刚想到此,就听那镜子森森说道:“甫一见面就要下狠手,可见你们姓贾的何其心黑!”
贾琏刚要张口,就听那镜子又说:“莫要出声,你心中所想,本镜仙全听得见。本镜仙的这些话,除了你,旁人也听不到。”
这回轮到贾琏要哆嗦了。 镜子傲骄一笑: “就你吓得这个德行,当真会是荣国公贾源的外室后人?本镜仙不才,乃太虚幻境空灵殿所制,‘风月宝鉴’之名,乃离恨天之上,灌愁海之中,放春山遣香洞警幻仙子所赐,绝非寻常凡人所能受用。”
被一面破镜子鄙视,还有比这更气人的? “什么镜仙?你不过就是个被偷偷下在人家里当风水镇物的破镜子!而且还被老子算准方位给找了出来,已经破了你的风水局,就说明老子比你道行高明,你跟老子摆个屁的谱?何况你这个什么风月宝鉴,必定是假的!”
贾琏心中火起,不由又动了用火烧镜子的念头——欠修理的玩意儿。 “还‘风月宝鉴’?连我的身份都照不明白,你辨的什么真假?你自己都辨不清真假,又凭什么大言不惭说旁人‘以假为真’?你这等以次充好的假货,就该被‘315’彻底曝光!”
“什么‘315’?何方神圣?”
镜子显然乱了阵脚,以致铜镜上的斑驳绿锈开始扭曲了。 贾琏知道没法解释,便干脆转而问道: “说!你为何要阻止林黛玉去贾府?”
镜子犹豫再三,方答道: “茫茫大士有命,鄙镜不敢不从。”
贾琏心里不由骂道:还敢跟我抬出个什么“茫茫大士”来,那不就是癞头和尚的网名吗!这破镜子,一口一个什么“本镜仙”、“鄙镜”的,不够它跟我嘚瑟的。肯定不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还是回去拿火烧了得了。要是火烧不够,那就上醋酸、盐酸、硫酸化了你!老子化学课成绩优秀,保证把你个破铜镜收拾得服服帖帖。 镜子上的绿锈顿时扭曲变形极为严重,很是难看,镜中的声音也有些颤抖: “你……你果然是贾公的后人,够黑,够狠,够雷霆手段。能与琏二爷一道保护绛珠仙子,鄙镜……镜奴心甘情愿。”
“镜奴?这个可以有。那你以后就叫我……主人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