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探春喜笑颜开拉了宝钗、袭人去宝玉屋里,贾琏也明白,探春十分在意自己的庶出身份,她想方设法讨好自己的嫡母王夫人,也是为了自己将来打算。
贾琏虽然能理解,但心中还是不免感慨,这府里的人,果然个个跟红顶白,正是贾母所说的“一颗富贵心,两只体面眼”,简而言之——势利眼。 他心中此时最记挂的,还是黛玉,便赶忙出了怡红院后门,一路过了翠烟桥,眼前便是千百竿翠竹遮映的潇湘馆。 还没进门,正见到雪雁正捧着一碟子鲜黄可爱的枇杷出来。 一见贾琏,雪雁便笑道: “好巧! 今儿早上,老爷特特派人从南边送来的枇杷到了,姑娘叫紫鹃姐姐拣了好的给老太太、太太们送过去,又单嘱咐我拣了好的给琏二爷送过去。 我正要送去,琏二爷这等稀客竟然就自己上门来了,可见二爷是个有口福的。 等过些日子,我们南边的杨梅到了,那才是更好吃呢。”她一派天真,瞧得贾琏也不由笑道: “我平素里杂事太多,今儿也是难得清闲,你们姑娘在屋里么?”
雪雁摇头道: “姑娘原本要午睡的,给三姑娘拉走了,说是一定叫姑娘陪着去趟怡红院。 到这会子还没回来,想是在那边坐着说话儿呢。”
贾琏听说黛玉没回来,也不便说什么,便笑道: “林姑娘既不在,那我就先去瞧瞧二妹妹,那枇杷还得劳动你给我送家里去。”
雪雁“噗嗤”一笑: “琏二爷客气了,这原是我分内的事情,哪里当得二爷说‘劳动’二字? 我倒更乐得借机去找一趟平儿姐姐呢,她必定拿好果子点心给我吃。”
贾琏瞧雪雁活泼可爱,再想起之前贾府之中各处乱糟糟的时候,唯有黛玉身边的丫鬟婆子个个规矩,既不参与府中的赌钱吃酒,更不曾拉帮结派,心下不由感慨: 看黛玉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清高模样,其实却是一个不显山不露水的管家高手,加之她从她父亲那里习得的学问、见识,果然才是大家闺秀的典范。 黛玉这样的人物,不知谁有幸能娶了她为妻,那才是得了个大大的“贤内助”啊。 . 贾琏满腹心事,饶过潇湘馆后面的梨花树,一路走到沁芳闸桥,看了一阵水面上零星散落的各色花瓣,继续缓缓而行。 才要转过山坡,听得鸟鸣之间,从山坡那边传来低低的呜咽之声,随着哽咽,听得那人还轻轻念道: “……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明媚鲜妍能几时,一朝飘泊难寻觅……愿奴胁下生双翼,随花飞到天尽头。天尽头,何处有香丘?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抔净土掩风流……” 这是林妹妹的《葬花吟》! 林妹妹原来在这里! . 早先从书里看黛玉葬花,虽然觉得凄美动人,但多多少少会觉得黛玉有些顾影自怜、无病呻吟。 此时贾琏想到方才宝钗、袭人相互勾结笼络、背地里贬踩黛玉的私房话儿,再想起王夫人为了和老太太争夺宝玉的“控制权”、而人为制造出来的“钗黛之争”,还有李纨、探春等人的行径,各人有各人的私心,为了自己利益,巴结王夫人的同时就必定会拉踩黛玉。 此时才明白,明明过是锦衣玉食,养尊处优的富贵日子,行动都有丫鬟婆子伺候,林妹妹为什么还会觉得“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 心中如此感慨,贾琏也不由叹息了一声。 . 黛玉原本听晴雯说起茱萸郡主一心想要嫁给贾琏,并且因为贾琏不肯休妻,便主动主动提出愿与王熙凤同做“平妻”。 她心中一时五味杂陈,也分辨不出到底是何滋味。 可等听贾琏说并不想要平妻,黛玉忽然又生出无限失望来。 她无限心事说不出口,原本孤高自许,目下无尘,如今却又不由鄙视起自己来。可若真要“以慧剑斩情丝”,心下又断然舍不得离开。 心中悲伤,感花伤己,便哽咽着随口念了几句,却忽然听得山坡另一边有人轻声叹息,心中立刻便是一震,随即又是慌乱,又是欢喜。 贾琏和黛玉二人都不由朝前走了几步,隔着花枝花叶,彼此相望,一时竟都是一怔。 还是黛玉先警醒过来,从袖中取出帕子,拭去脸上的泪痕,口中掩饰道: “一个不留神,给风迷了眼睛。”
贾琏真诚劝道: “林妹妹若还总是思虑过甚,身体怎么会好呢? 许多事情,还是要放开怀抱,这世上谁无烦恼,可只要能搞清楚两件事,便可少却九成九的烦恼了。”
黛玉有些不解: “两件事?哪两件事能如此厉害?”
贾琏神色郑重道: “一件是‘我的事关你屁事’,一件是‘你的事关我屁事’。”
黛玉略一愣,随即便捂嘴笑道: “琏兄这话说得当真通透,却也是当真刻薄。”
贾琏知道以黛玉的聪明,根本不用再给她解释这当中“不用太在意别人对你的看法”的道理,便笑道: “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林妹妹这样水晶心肝的人物,若看不透这一点,却不成了庸人了?”
黛玉低头沉默半晌,忽然抬头道: “正是因为许多事情我能够看得透,却又不愿说破,所以才伤心忧虑。 可今日我若不说上几句,又唯恐让琏兄觉得我每日里杞人忧天。”
她似西非喜的眸子静静望着贾琏,清澈见底: “自我来荣府的第一日,老太太待我自是疼爱无比,可我还是觉出这府中看似平和,却无时无刻不叫人步步惊心。 我跟着大舅母去拜见大舅舅,大舅舅不见,大舅母再三苦留吃过晚饭再走。 我若当时脸皮薄没有拒绝,岂不得罪了还在等着的二舅母?又岂不让一直等着我拜见两个舅舅之后回去的老太太难堪?下人们岂不要嘲笑我不知礼法、丢了林家的脸面? 我好容易得体辞谢了大舅母,到了二舅母那里,未见面,在荣禧堂东边的三间耳房内等着,二舅母那边的老妈妈就引我往炕上坐。我见炕上两个锦褥对设,便猜出那是舅舅、舅母居坐宴息之处,便不上炕,只向东边椅子上坐了。 及至叫我去东廊正房,二舅母坐在西边下首,却极力让我坐东边上首,我瞧出那是二舅舅的位子,便在椅子上坐下,好歹才没有做出失礼没家教的事情来。 贾家是诗礼簪缨之族,能这样两次引我乱了长幼尊卑的做法,说不是故意的,我也不信。 两个舅舅,两个都不见面;两个舅母,两个都给我设伏。我那时候便想,外祖母疼我,我也只住一阵子就走,不掺和这府里的事情。 可我这回跟着琏二哥又回来外祖母这里,是我觉得琏二哥帮了我父亲,我也要帮着琏二哥才是。 这府里看似风平浪静、和和睦睦,其实,也是暗流汹涌,勾心斗角的事情无处不在。 我把这个说给琏二哥,是想着琏二哥如今管着这府里的事情,必定知道出的多进的少,如今若不省俭,必致后手不接。 可真正的事情叫人忧心的,还是这府里的人心,琏兄,千万不可大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