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兄弟置酒交谈一番后,很快便分别了。
太子要前往南京江宁府巡视,后面甚至会跑到杭州、明州一带,然后才会北返。
邵勉仁则要先回洛阳,待圣人幸东京后,述职完毕,再去北京上任。
初八傍晚,座船沿着漕渠继续北上。
沿途风景十分宜人。
毫无疑问,淮南百姓是勤劳的。他们不惧水患,辛苦开发,将一片片田地规整出来,创造了鱼米之乡的神话。
河道、湖泊、沼泽被极大疏浚、加深,形成了星罗棋布的湖泊。
黑色的淤泥被一层层堆垛起来,让稻麦尽情地吸收养分,茁壮成长。
护卫邵勉仁北上的江宁府州兵中,有去过辽东的,直言这是上好的沃壤。
邵勉仁兴之所起,让人开挖了一片土地,结果挖了许久,仍然是深色的湖底淤泥,也不知当地百姓堆叠了多久。
总而言之,这里真的是一片宜居的富饶之地,在它没有爆发洪灾的时候。
遥想安史之乱时,叛军意图南下,直取淮南,夺得一块没被战火波及的钱粮基地,最后没能成功,但也可以看出,在那个时候,人们就对淮南的富饶有深刻认识了。
安史之乱后,淮南迎来了一拨又一拨的移民,开发程度更深,现在基本已经可用熟地来形容了,虽然这里还有不小的容纳人口的潜力。
三月中,邵勉仁抵达徐州,宿于城外。
值此之际,他看到了大群南下的武人。
找人一问,原来是背嵬军一部三千多人,驻扎至徐州左近。
圣人真的开始这么做了。禁军轮戍漠北三城,草原蕃兵南下汉地镇守,徐州应该不是唯一一个驻防地,其他城市还有。
“海州开埠之后,徐州之繁荣,更盛往昔。”邵勉仁看着络绎不绝东行的马队、车队,默默将其与以往的印象相比较,结论是贩货而来的商徒更多了。
王贞白看着力大无穷的挽马,奋力拉动堆成小山也似的车厢,一路向东,心下有些不安。
不安的原因是这个天下让他有些不认识,与圣贤书中描述的淳朴社会也不一样,天然让人缺乏安全感。
邵勉仁将他的神色尽收眼底。
传统士人,这些年所受的冲击应该很大吧?尤其是圣人征西域归来之后,一系列的改革,动作频频,让人眼花缭乱。
而更多的改革,其实在很多年前就埋下种子了。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们对整个天下的影响越来越明显,最近这些年不过是集中爆发期罢了。
但这就是大势,且势头没有看到被逆转的可能。下到黔首百姓,上到皇亲国戚,都身处其中,被洪流裹挟着滚滚向前。
有人学会了游泳,则如鱼得水。
有人学会了不被淹死,还能勉强应付。
有人渐渐往水底沉,不甘地望着离他越来越远的水面。
对应起来就是,每一次变革,都有人得利,有人不赚不赔,有人亏掉老底。
而他们的喜悦、麻木乃至歇斯底里的痛恨,共同构成了一个时代的音符,不以任何人的意志为转移。
王长史还有一手文字功夫,不至于饿死。
邵勉仁笑了笑,有些云淡风轻的感觉。
但其实,他也看不清前路。
这个天下,或许只有父亲能稍稍看得远一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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座船走走停停,行至汴州时,已经是三月下旬了。
汴、宋诸州,当真是这个国家的核心腹地了。
老宣武节度使辖汴、宋、亳、颍四州,养十万武夫,傲视周边诸镇,是唐廷钳制河北诸镇、淮西逆藩的头号打手——二号打手是养五万人马的河东。
其人烟之稠密,即便在经历黄巢、秦宗权之乱后,依然让人惊叹。
但大夏开国之后,这些地方的人口增长就变得十分缓慢,甚至还有所倒退。
原因不复杂,向外移民。
尤其是宋州,石彦辞当刺史那阵,每每下诏“招募”移民,他总是第一个上疏,说宋州百姓“乐迁”。于是乎,宋州人四散到了营州、安东府以及辽东诸州,跑到了襄阳及空旷的湖广,甚至还有被送往云南的。
石彦辞的名声之臭,让人避之三舍。
但他的官却越做越大,先任江西道刑狱使,再接替致仕的苏濬卿,担任河北道转运使,至今已经三年有余。
因为河南道巡抚使封渭在上月病逝,石彦辞很可能将要前往汴州,成为封疆大吏之一。
虽然是宣武降人出身,但石彦辞真的把官做明白了,背锅无数,不改初心,以至于有今日之成就。
邵勉仁在汴州西北的万胜镇停留时,就看到了一大批汴州百姓扶老携幼,踉跄西行。
州兵面带不忍之色,但仍然坚决执行了命令。遇到鼓噪作乱者,直接下死手屠戮,丝毫不讲情面。
“换二十年前,这般移民,百姓一哭,武夫跟着感泣,然后就一起作乱了。”王贞白出去打探一番后,回来绘声绘色地说道:“但那些州兵,哪怕被乡人骂,还是不敢放他们跑。遇到走得慢的,还拿刀鞘抽。圣人真是把这些丘八给收拾得狠了,一个个捏着鼻子也得听令而行。”
说到最后,王贞白的脸色又有些红了,神情十分快意。在他看来,圣人在这件事上,做得太对了,让武夫们心有畏惧,不再肆无忌惮——当然,其他事情,比如正在考的农学科举,还有待商榷。
“你就去打探这事了?”邵勉仁督促完孩儿们的功课,走了过来,有些啼笑皆非。
“还有一事。”王贞白说道:“仆在汴州,听闻韩王调任南京留守、江宁尹了,接替韩王之职的是楚王。”
“七弟去牂州?”邵勉仁一愣,随即微微叹息一番:“那些洞主、蛮酋怕是要遭殃。”
韩王邵惠贤出任南京留守,他是有这个预料的。
五弟在辽东干过数年,随后又赴牂州,担任刺史,兼领附近数州安抚使。
而在此之前,邵勉仁就是干这活的。
牂州七县,有一半是征讨土人获得。随后改土归流,不听话的举家发往辽东,同时迁移河南、河北百姓,大建土寨,耕种田地。
这个过程当然不可能一片祥和。
事实上,牂州州兵有五千人之多,以成德、义武二镇降兵为主。这个数字是十分骇人的,遍数全国,都找不到几个地方养五千州兵,而且还是凶悍的河北武夫。
他们就是来干脏活的。
朝廷无意在整个黔中改土归流,但集中精力搞一部分州县,还是可以的。
两位皇子接力之下,牂州七县的改土归流成果极大。虽然因为地理因素,很多山寨、河谷之内仍然存在着大量部落头人,但至少形式上已经完成。从某种角度而言,牂州甚至比黔中道北部诸历史悠久的正州更像正州。
“七弟这次要对播州动手了吧?”叹息完后,他又说道:“我在任之时,罗太汪其实已经很顺服了,领着播州九部兵马,为朝廷征讨不从。五弟在任数年,听闻在播州改土归流,屡次爆发动乱,也是罗太汪和牂州州兵平定的。七弟这几年性情大变,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去了那边,恐动乱频发啊。”
七弟邵慎立,原本是个爱享乐的人,但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一下子发愤图强了。努力学习军略不说,还刻苦练武,强身健体。圣人征西域,更是主动请求军前效力,而他也真的去了,还与贼人拼杀过几次。
七弟变成这个样子,邵勉仁又欣慰,又痛心。
不过,现在可能需要为播州的各位洞主、首领们痛心了。数年前,王师征长和,金枪军驻播州之时,就有点不愉快。各部首领居然有点观望的意思,这就是取死之道。
“七弟带兵过去了吗?”邵勉仁突然想起了这个问题。
“有的。”王贞白说道:“听闻是从奉国、天威、胜捷三军各抽调了部分人马,合三千七百人,举家迁往播州,授以田宅,担任此州州兵。”
“播州本还有州兵千余,多为黔中降兵。”邵勉仁说道:“这就四五千人了。这些你是从哪打探来的?”
王贞白闻言稍稍有些惶恐,道:“唐末乾宁年间,我与闽人沈崧一同考上进士,交相莫逆。后来他被钱镠辟为节度掌书记,我自回乡里隐居。也是在前几日,我方才听闻他从温州刺史任上北调,担任汴州刺史,故前去叙旧,未及禀报。”
邵勉仁看了他一眼,道:“无妨。”
心中却稍稍有些不满。
这个王贞白,唐亡之后,辞官归故里,不愿出仕。待看到新朝蒸蒸日上之后,可能又心思活泛了,于是接受了魏王府聘任,当了长史。
听闻他考中进士后,等了好几年才得乐安郡王过问,授以官位。而一同考上的其他人,早就为官数年了。
同为江西人的郑谷因为这事,还特地写诗安慰他。
担任校书郎之后,王贞白依然愤世嫉俗,屡屡抨击同僚。虽然说的都是事实,但确实不怎么通人情世故。
这人,唉!尽量用他的优点吧。
他的心思很快又转到了黔中之事上。
七弟担任数州安抚使,定然要在播州等地大动干戈,一方面将不听话的土人发往辽东,一方面迁移河南百姓过去定居。
没有几年时间是稳定不下来的。
黔中,连续得三位皇子出镇、近万中原武夫南下“安抚”,可真是好福气!
他突然又想到了二哥。
兄弟几个可都在为你打拼啊。这个天下,你可一定要稳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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