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初七的那场大赏,一下子扔出去了十六万缗钱、二十四万匹绢。如今府库之内,只剩下钱绢各十余万了,有点不足。
“穷鬼!”邵树德暗暗咒骂了一声。
朱全忠这厮,最后两三年大肆扩军,给自己批量制造不事生产的武夫,同时还把钱粮花了个七七八八。
魏博“罗六哥”可以给朱全忠送钱,必不可能给自己送钱。
裴迪带着一干汴州幕府僚佐站在厅内,默默等着。
中原高烈度的战争持续了多年,已经到了油尽灯枯的阶段,他们是真的害怕夏王一张嘴,又要在诸州派捐。
“先把诸州户口重新整理一遍吧。”邵树德吩咐道:“曹、单二州一并整顿。”
王朝初年,甚至能做到每年更新一次户口。邵树德不要求这么极端,先完成这次再说,而且仅限汴宋亳颍曹单六州,如果滑州能在近期拿下,也一并统计。
他现在不知道汴宋诸州还有多少人。
好在晚唐的战争还算有点规矩,唐代灭亡时也是历朝历代人口最多的。毕竟北宋建国那会,历经了五代战乱,还能统计出三千万人口。也就是说,从黄巢起义开始,到北宋建立,这中间大概八十年的战乱,全社会大概也就减少了最多四分之一的人口。
这个战乱程度,比起历朝历代末年,算是相当温柔了。比起历朝历代末年官兵、义军,晚唐五代武夫的军纪也算是相对不错了。
如果不让契丹进来凑热闹,不让他们掳掠人口回东北,估计还能剩更多。
契丹?邵树德突然想起了这茬。
他站起了身,裴迪正在向僚属们分派任务,见状有些愕然,以为触怒了夏王呢。
“无妨,不关你们事。”邵树德摆了摆手,道:“继续忙你的。这次要彻底一点,把所谓的客户、隐户也统计出来。有关钱粮之事……”
“大王,汴州残破,百姓困顿,不如免税。”离开衙署之后,之前一直沉默着的张惠突然说道。
“你可真是個女菩萨。”邵树德笑道。
“妾也是为大王着想。”张惠说道:“这几年战事不断,百姓赋役沉重,不然民间哪来那么多客户、隐户?若大王能免税,让百姓喘一口气,定然人人称颂,没人再……再想着朱全忠。”
“这是让我当菩萨。”邵树德笑道:“好,这次便依你了。”
他本来就准备给汴宋诸州免税两年,让破败的地方经济恢复一点生机。张惠这个提议,其实正中他意。
“菩萨可不好当啊,女施主可要布施一二。”邵树德调笑道。
张惠加快脚步,回书房煮茶去了。
邵树德背着双手,也进了书房。
各地送来的军报都堆在案上,他搜检一番,找出了有关契丹的几份,细细审阅。
一个月过去了,李克用已在白狼戍左近。
他的部队集结很快,但从临渝关向外转运粮草、物资却没那么快。
目前刺探到的,只有幽州大肆征调粮草、骡马、大车之类的零散消息,其他一概都很模糊。
这是正常的。你又没有战地观察员,如何知道晋兵与契丹人有没有打,打得如何呢?
“让邵知言过来。”邵树德吩咐了一句。
野利克成在外边听到后,一溜小跑离去。嗯,终于机灵点了,虽然还不如李忠。
邵知言原名扫剌,奚王去诸的次子。
邵树德最近也迷上了替别人改名,或者说叫赐名。扫剌这名字,实在不符合他的审美,干脆改了算逑。
邵知言现在也是亲兵的一员,不过在府外值守,接到召唤后,匆匆赶来,按照蕃人的习惯跪拜行礼,道:“扫剌拜见无上可汗。”
“搞错了,重来。”邵树德说道。
邵知言明悟,起身行礼道:“邵知言参见殿下。”
“准备准备,过几日回一趟草原。”邵树德说道。
“遵命。”扫剌没有任何迟疑,应道。
杨悦要撤军了,准确地说,草原上快没吃的了。南下抢?就新毅妫那精穷精穷的模样,妈的,仓库里的老鼠都要饿晕了。去幽州的话,还得绕过居庸关的防线,没那么容易。
反正任务完成得差不多了。扫平不少部落,也影响了不少墙头草部落的选择,还吸引了李克用的主力部队,已经值了。
杨悦连番上表,请攻平地松林,抄掠契丹八部,都被邵树德否决了。牧草已经不再生长,你到哪里去供应那么多战马所需粮草?因此他下令分批退往柔、参、朔、胜四州,拓跋部进占原黑车子室韦的草场,奚王去诸继续在炭山放牧。
“届时会有人和你一同前去。”邵树德补充道。
原本汝州有约三万五千梁人降兵,去掉即将整编的左右义从军所需八千人,大概还剩一万二千。
其实越往后挑,人越来越不行。三万多降兵,不可能人人是精壮勇武之士,铁林、武威、天雄、义从诸军挑完人后,剩下的万余人里面堪称精壮的不超过一半,也就是六千人。
最后那六千羸兵,应该没人看得上了。邵树德想了想,准备效仿当年故伎,送往北边草原。正好此番俘虏了大量黑车子室韦、鞑靼、回鹘、吐谷浑部落民,一部分已经在往河南府输送的路上,大约五千余户、两万人上下,另外一部分留在草原,约六千户,不足两万人。
邵树德看到这些户口,再看了看斩首数字后,心中了然。男人杀得太多、太狠了,这些部落缺乏丁壮,和当年三大奴部初建时一模一样。
他打算将没人要的那六千羸兵挑一部分送往草原,到濡源筑城耕牧,算是他又一个奴部了。
当然,即便是羸兵,其战斗力下限也是有保障的,绝不至于连州县兵都不如,现在问题是这些人愿不愿意去。
按理来说,精壮被挑走后,剩下的人应该没啥反抗的心气和能力了。但国朝武夫么,你绝不能低估他们的反抗精神。说不得,路上还是要派精兵强将押送的。另外就是不能苛待他们,往草原移民,条件已经十分艰苦了,牛羊、帐篷、家什要给足,还要宣传有女人(可能还有买一赠一、赠二的情况),这对尚未成家的那部分人很有吸引力。
降兵的最终目的地就是炭山,他们将与去诸的部落分享草原,守望互助,因此需要邵知言回去居中协调一番,也算是对他的考验,看看有没有办事的能力。
张惠端来了茶水,邵树德接过便喝。
张惠瞪大了眼睛看着他。
“我还能不信你吗?”邵树德又忍不住调笑道:“我若死了,会怎样?”
“可汗若暴死,各部落酋长会先杀死下毒的人,让他整个部落陪葬。然后互相攻杀,不杀个天翻地覆是不会罢休的。在这个过程中,没人能保证自己活下来。”邵知言认真地说道:“那个场面会非常惨烈。”
“草原、汉地竟然没甚两样。”张惠叹了口气。
“速速下去准备吧。”邵树德挥手道。
“遵命!”邵知言行完礼后便退下了。
到了外间,他忍不住回头偷瞄了一下,看到那个颇有气质的贵妇已经坐到了无上可汗怀里,两人还在小声说着话。
“嘭!”野利克成踹了他一脚,低声道:“快滚!”
邵知言连忙遁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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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狼水之畔,军旗猎猎。
不甚宽广的战场上,数百骑如离弦之箭般冲出。
当先一将挥舞着铁挝,大声嘶吼。
许多箭矢落在他身上,却无法穿透厚实的铠甲。另有一些落在战马身上,却也为厚实的具装所阻。
“贼子受死!”骑将将马速催到极致,横冲进了敌军人丛之中。铁挝横扫之下,连续打落两骑。
第三人见来将如此勇猛,下意识有些惊惧,然后他犯了一个愚蠢的错误,竟然将后背亮给了敌人,转身躲避。
骑将铁挝砸下,为甲胄所阻,但依然把人砸了七荤八素。他哈哈大笑,伸手一抓,将贼人横贯于马上,返身奔归本阵。
“史将军生擒贼将一员!”军士们见了纷纷高呼,如同狼嚎一般。
李克用独眼眨啊眨,突然大笑,道:“契丹贼子避战多日,让他们吃个亏还真难,滑不溜手的。”
其实吧,要说契丹吃亏,还真谈不上。
他们在李克用到来之前,已经发力击败了东西二硖石、紫蒙川三座边戍的守军,斩首千余,此外虏获蕃汉民众数千、牛羊数万,皆已派人后送至迭剌部。
李克用如何愿意吃这个亏?二话不说,立刻带人四处追剿,无奈契丹一直避战,不给他厮杀的机会。
到了今日,在其他几个堡戍那里碰了壁的契丹人似乎决定改变打法了。
双方数万步骑在白狼水之畔列阵,决战的味道十分浓厚。
被契丹人溜得焦头烂额的李克用大喜过望,他要的就是正面决战。
面对面男人的碰撞,谁都别躲,互相朝对方身上招呼,看谁先扛不住。
契丹人大概是欺负那些部落欺负惯了,对自己的战斗力有了不切实际的高估,竟然想要正面碰一碰从幽州过来的援军,那么没什么好说的,打就是了!
“击鼓!进军!敢回首者死!”李克用一催战马,下令道。
“杀!杀!杀!”两万余步卒齐声高呼,鼓噪而进。
横冲军、铁林军、突阵军、突骑军等骑兵部队依次跟在老李身后,缓缓加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