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父、永城、临涣三县,竟然有十八万人?”契苾璋坐在县衙内,装模作样地听取公务,甫一听到这个数字,差点惊掉下巴。
陇右一个县估计才一万多人,河南一个县六万人?这还是受战争摧残了,如果和平个二十年,该多少人?契苾璋不敢想象。
“既然这么富庶,给老子征兵!一个县五千人,带十日口粮,集中到临涣县整训。”契苾璋一拍大腿,乐道。
各县官长们看着他一副大老粗的模样,不敢抵触,只能苦着脸应是。
土团乡夫们会为了不相干的外来人厮杀吗?怕是难。如果听说是常年攻杀他们的夏贼呢?难上加难。但这又有什么办法?谁来救他们?
各县官长当天下午就被轰走了,契苾璋给他们定下了时限,不来的话后果自负。他会带着飞龙军上门给他们惊喜。
当然,这话可能也就是吓唬吓唬。如果这些人回去后反悔,并铁了心不听命,将征集来的乡勇聚集到城内的话,也是件麻烦事。契苾璋为了震慑贼人,有可能会率军攻城。至于攻城用的是什么人,不用想也知道。
或许有人会问,这不是秦宗权么?
确实,有点像。秦宗权就喜欢到刚刚攻占的地盘上大肆征兵,然后一边训练,一边劫掠,等到差不多了,继续滚动发展到另一块地盘上。征来的军士以战代练,高淘汰之下,活下来的都是有点本事的。
而这,大概也是孟、怀、洛、汝等州被折腾得十室九空的重要原因之一吧。你不逃难到魏博、宣武等镇,就要被秦宗权抓丁,因此老百姓很快死的死、逃的逃,百里无人烟。
契苾璋终究不敢像秦宗权那样乱来,但征兵攻城是这个年代武夫的常规操作,他准备学习别人的优秀经验,你待如何?来阻止我吗?
二月初七,临涣县第一批征集的乡勇两千余人抵达了城外校场,契苾璋亲往检阅。
令他感到意外的是,这些乡勇还是会几个常见阵型的,金鼓旗号也能看个大概。
“怪不得朱全忠横扫河南,土团乡夫都像模像样,颇有章法。”契苾璋赞道:“底子不错。衙军、州县兵有缺额了,直接补就是。到军中摸爬滚打个几年,又是一把好手。”
跟在他身后的临涣令强颜欢笑。
河南苦啊,河南百姓难啊!安史之乱,河南就是主战场,杀了个天翻地覆,血流漂杵。随后为了对付河北逆藩,又在河南设置一系列藩镇,长期征战。到后来,这些为了对付河北逆藩而设置的河南藩镇也成了逆藩,又是一团乱战。
这样的大背景,自然给河南人民注入了强大的武德。但你问问他们,到底是喜欢安史之乱前百年未闻战事的太平日子,还是眼下这种经常接受军事训练,经常上阵厮杀的紧张日子?
我只想当个太平犬,但以前没得选,现在似乎还是没得选。
“这些兵甚合我意。”契苾璋看了很久,喜道:“朱全忠就是个废物,有这些乡勇不会用。在安史之乱前,这些乡勇怕是能打穿整个河南。哈哈,速速征丁,五千人,一个不能少。老子要取了氏叔琮的老巢。”
临涣令面露苦笑。他们不是不愿投降,实在是担心被清算。
诚然,若搁在几年前,愿意投降的人很少,毕竟梁王对宣武镇百姓是有大恩大德的,赋税轻都是小事了,最重要的是干死了秦宗权,没让他把宣武镇变成河南府、汝州、河阳那样的人间地狱。
这几年梁王连吃败仗,心思就起了微妙的变化。虽然由于种种恶劣的、真假难辨的传闻,夏王在河南的名声极差,但到了他们这一层级,有一定的分辨能力,知道哪些是真的,哪些又是假的,故对投靠夏王并不是很排斥。
但问题是你要站住脚,别跑啊。就像打下河阳、东都一样,不跑,着力经营,如此才有人敢于投靠。
“瞧你那熊样。”契苾璋看到临涣令脸色难看,嗤笑一声,道:“放心,氏叔琮能战之军不过两万余,我还不至于怕了他。他若攻来,你们守好城便是,我在外围给他个好看。”
“契苾将军也是老行伍了,如何不晓军心士气?贵军若走,这些土团乡夫连半个时辰也守不住,直接就降了。”临涣令叫苦道:“他们不会有半分士气,绝无可能挡住氏叔琮大军的围攻,届时我等皆死无葬身之地矣。”
“你这话倒也不全是因为贪生怕死,确有几分道理。”契苾璋沉思了一下,道:“我若留两千军士助守,当不至于让贼人得逞。”
“难。”临涣令摇了摇头,道:“人心未固,乡勇不肯死战,很难守得下去。”
“那就是还要跑?”契苾璋怒了。老子好不容易想当个坐寇,结果这么多事,好生烦人!
“别管那么多有的没的,先给我征兵,我有大用。”契苾璋说道:“另者,打开府库,清点下财货,我要募兵。”
征来的兵和招募的兵,绝对是两回事。
就像契苾璋曾打算在三县征兵去攻宿州,但现在觉得可能没那么乐观,士气和战斗力很成问题。除非你学秦宗权,放纵他们奸淫掳掠,尽情释放人性的恶,让征来的乡勇变成兽兵。没有军饷,只有口粮,所有的一切都需要你打破城池后才能得到,无论是财富还是女人,这样可以维持相当的士气,打下宿州的可能性不小,但契苾璋还不敢这么做。
但募兵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因为他们是自愿的。他们加入军队之前就知道风险,知道这是提头卖命,已经有了心理建设,士气还在。
至于说担心朱全忠报复他们的家人,其实大可不必,因为没这个规矩。
当年朱存、朱全忠兄弟二人投巢军,长兄朱全昱还在老家种地,也没人找他们麻烦。张全义、李唐宾之流家人亦是,可能这就是风气,毕竟艰难以后造反的人也实在太多了一些,朝廷懒得管了。
“将军,这几年为了支应战事,县中府库空虚……”
“闭嘴!你这厮今日话也实在太多了一些。我每说一句,你都要叽叽歪歪,当我不会杀人么?”契苾璋怒道:“没有钱,就去派捐,我等着。”
临涣令灰溜溜跑了,不敢多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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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全忠其实比氏叔琮更先知道亳州发生的事情。
“敌后政权”都建起来了,这是破天荒的头一次。说明什么?说明你已经没有足够的兵力来驱赶飞龙军了,他们已经敢于长时间停留于一地,征集物资、人员。
这是质变,意味着敌我力量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
多日来一直充满信心的朱全忠,首次在人前阴下了脸。
打到现在,所有人都看出来了,夏贼根本就是在利用他们马多、骑兵多、骑马步兵多的优势,不断进行机动作战,尽情发挥自己的优势,扬长避短,接连取得胜利。
步兵正面交战,夏人并没有占据绝对的上风。甚至夏贼骑兵正面对敌梁军步兵,也讨不到便宜。但无限制机动作战,反复袭扰后方,这种战术就非常恶心人了。
而且进入空虚的汴宋腹地的夏贼骑军不胡乱杀人,虽然看着迂腐,但几年来已经渐渐显现出了效果:没人愿意和他们正面死战,顶多也就损失点财货罢了,这似乎是可以接受的。
反之,如果他们到敌后毁坏农田,杀人烧屋,肆无忌惮,很可能会寸步难行。朱全忠不知道五代时耶律德光的十几万契丹骑兵在河南掠夺性补给,烧杀抢掠,最后被乡勇民团打成什么鸟样,但他有常识,知道此时的中原百姓不比安史之乱那会,武德还是很充沛的,不能把他们逼到绝路上。
“大王……”韦肇匆匆走进了节堂,见所有人都脸色阴沉,面色不虞,顿时闭上了嘴巴。
“何事?”朱全忠的目光瞟了过去,问道。
“呃……”韦肇吞吞吐吐。
“说吧,我还撑得住。”朱全忠开了个自觉不错的玩笑,道。
“大王,曹州来报,二月初四晚濮州军乱,天平军马步都虞候贺瑰、濮州刺史邵伦联兵杀千余人,囚朱瑄。贺瑰率军返回郓州,都押衙张从楚仓皇出奔兖州,贺瑰遂自任天平军节度留后。齐州刺史朱威杀贺瑰使者,举郡降朱瑾,声言欲讨贺瑰、邵伦二将。”韦肇尽量挑重点一口气说完。
说罢,仔细看着朱全忠的脸色。
朱全忠听到也很吃惊,问道:“夏贼可参与此事?”
“应是参与了。”韦肇回道:“朱瑄欲逐夏兵,贼将梁汉颙最是着急,他勾连邵伦、贺瑰二人铤而走险,亦是寻常。”
韦肇虽然没有证据,但这个猜测却离事实不远,显然很多事情都是明摆着的,他能看明白,想必别人也能看明白。
“真是意外频出。”朱全忠叹道:“本欲联合朱瑄,将梁汉颙堵住,逼他北奔魏博。如今看来,他们竟然自己先动手了。”
“大王,不如遣使至兖州,邀朱瑾一同出兵,攻灭贺瑰、梁汉颙?”甚少说话的裴迪突然冒了一句。
他是个技术官僚,一般很少谈论这些战略方面的事情。但朱全忠信任,经常拉他过来,得以跻身四大谋士之列,比那个在长安连钱都没几个可用的元老谋士谢瞳强多了。
但此话一出,顿时露了馅,很显然对各镇间的形势不太清楚。
朱瑾,或许对贺瑰不满,但他会联合宣武?别搞笑了。
“不错,可以尝试一下。”朱全忠不以为意,鼓励了下裴迪,然后又对李振说道:“挑个家无牵挂的人去。”
“遵命。”李振应道。
这种场合,他不适宜去,因为很可能被朱瑾宰了,只能派个有必死之志的人过去。
“再回到亳州之事上。”朱全忠又转过了头,问道:“郓镇军乱,亳州陷贼,这两件事诸位都有什么看法?”
“大帅,或可调葛从周部回援南下。”李振献计道。
朱全忠沉吟未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