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24 章
黎嘉骏感觉呼吸都屏住了。 天哪,大姨!居然是大姨! 哦,不对,男版的大姨!男的! 即使对方惊慌失措,可她还是忍不住想问,帅哥你谁! 万万没想到,几十年后的小老头外公,年轻时竟然是个清秀漂亮的美男子! 天啦,这份颜值为什么会娶不上老婆啊!倒贴她也干啊! 帅哥一双薄唇不停地动,等黎嘉骏回神,只听他说:“老板,救我一救!我有老婆尼子!我不能被扣了去!”那一口,在过去,她当天外之音,听了一辈子的多元绍兴话。 她鼻子一酸,竟然破天荒地有点手足无措。是阿良先反应过来,他大惊失色:“师父,难道又抓壮丁?!”
庄老爷子连忙冲外公招手,他连连作揖,脚步仓皇地躲进柜台,路过的时候,黎嘉骏梦游似的让了一让,眼睛死死盯着他。 庄老爷子似乎有点误会:“秦太太,这个救人一命……” “藏好藏好!”
黎嘉骏都快哭了。
她连连点头,刚说完,就有两个官兵手里拿着哨子冲进来:“看到一个人没!男的!”三人连忙摇头。 “不要骗我!有人说到你们这里来了!”
说罢,蛮横地冲进来,一把推开黎嘉骏,就好像有人指使似的,直接望向柜台,得意地笑,“好哇!躲那里了!出来!”
外公被抓住手臂半拖半拉出来,他脸色发白,不停地哀求:“不要扣我,我不要打仗,我有老婆尼子,我尼子才一岁大!”
黎嘉骏在一旁,已经气得想杀人了。 这是她外公!她外公!她的外公!她艾珈的外公!她黎嘉骏的外公! 妈的!放手!畜生! 她气得脸都扭曲了,上前一把抓住那个军官的头发就往旁边掀,相比这群吃军饷的,她这种好吃好喝好多年的自然“瞟肥体壮”,那军官竟然就被她掀了开来,他痛叫一声,坐在地上捂着头皮,抬头看到黎嘉骏,狰狞的表情竟然僵了一下,到嘴的话又咽回去,改为:“我们执行公务!关你什么事?”
“关我什么事?!二话不说你抓我的人不关我的事!?谁准!你冲到别人店里抓我的人了!”
黎嘉骏手里只有木盒,她说一句,打一下,招招使尽全力,“你他妈招子放亮点!我他妈的是你能惹的吗?啊!”
“你是谁啊?我要去上面告你!妨碍!啊!公务!”
“我老公!秦梓徽!上校!你看我!能不能!碾死你!”
那官兵显然不信,他捂着脸哀叫,恶毒的眼神从指缝间溜出来,直射向缩在一旁的外公。 “看什么看你!看什么看!看什么看!”
黎嘉骏又打。
“你说他是你的人,你也得有证据!”黎嘉骏一顿,她望向外公,竟然有些茫然。 还想跟他说说话的……告诉他外婆其实很爱他……还有别耽误了小外公……以后想开点别抠着过日子……好好学普通话……不懂的字……问他的小外孙女…… 好像来不及了呢。 她笑了,点了点放在柜台边那一大包吃食:“东西我买好了,按约定送过去吧。”
外公还在发抖,一脸疑惑。 “傻坐着干吗!就会给我惹麻烦!快送去!不要让他们等急了!”
她顿了顿,又道,“里面有些吃的,给你老婆孩子好了,算福利。”
外公摇了摇头,可瞄了一眼那个军官,又点了点头,他抖抖索索地站起来,嘴唇发抖看着她,眼里满是感激,却又什么都没法说。他用袖子抹了把眼泪,提起那一袋子吃食,又回头望了望,转头跑了出去。 黎嘉骏冲着大门把眼泪狠狠地憋了回去,回头一股恶气全发泄在那军官身上,她脱下高跟鞋砸过去:“看到没!是我伙计!我让你横!我让你横!”
那军官挨着打,旁边他的属下更水,颤巍巍地站在一边干看。 军官出离愤怒了:“你死的啊!看这臭婆娘发疯都不会帮一帮!”
那士兵一抖,凑上来刚抬手,还没碰到黎嘉骏,她忽然停了,站在那姿态高冷地理了理头发和裙子,仰头轻蔑道:“报你的名字和番号!”
“啊?”
“你要告我丈夫不是?我也要打听打听你们呢,可不能随便让个小蚂蚁咬了,来,名字、番号!”
官兵俩骑虎难下,脸色都黑里发青,一咬牙,哼了一声,竟然绕过她跑了。 黎嘉骏也无意追上去,她绷着脸看了一会,走到门口往外公转的方向张望了一会儿,失望地发现他果然是跑远了,看来一时半会儿是不敢回来了。 一回头,那行凶用的红木盒子竟然掉在地上,没有让外公带走。 不过当时情况也不允许她当场买下让外公送去一个未知的方向…… 她默不作声地怔了一会儿,刚弯腰想捡起木盒,阿良却抢先捡了起来,拍拍上面不存在的灰尘,随意看了一眼,笑道:“哎呀,啥事儿都没,这盒子质量真不错诶师父!”
“嗯,不错。”
庄老爷子很给面子地附和。
“对不起啊,我这么折腾,这盒子我还是买……” “别呀,一个包裹而已,我们可不是碰瓷的奸商!”阿良竟不让,看样子也是庄老爷子的意思。
黎嘉骏兴奋过后,感觉心神俱疲,她疲惫地笑了笑,道了谢,转身走了出去,晃荡了许久,看到远处秦梓徽竟然一路寻了过来:“你怎么还在这儿,我等等你等不到,怕你忘了。”“什么时候了?”
“五点多了,你不回家拿东西了?”
“哦……已经这个时候了……”黎嘉骏怅然,她看了看秦梓徽,“你怎么还穿着军装?”
“虎皮总要扯,今天好像也有些乱。”
他说着,捕捉痕迹地往四处看看,果然有人经历过壮丁风波,很多路人都下意识地躲远点走。
黎嘉骏点点头,忽然想起:“哎呀!我买了不少吃的!落在太子楼了!”“这都能忘?你怎么了?”
他没等回答,就道,“你歇着,我去拿。”
“我也要去!”
“哎……你这一双高跟鞋……罢了,来,可别扭了脚。”
两人匆匆赶到太子楼拿了吃食,又匆匆往回赶。一路上黎嘉骏不停地左右张望,就盼着外公会不会回头找她。 他是个念旧记恩的人,肯定会回来找的。 正想着,竟然真的在角落里看到一个剃着板寸的脑袋,往这边探头探脑。 是外公!他手里捏着顶帽子,脚边放着那一大袋吃食,腋下竟然夹着那个人参盒子! 黎嘉骏一阵激动,她正要过去,却见外公缩了一缩,有些畏惧地看着她身边穿着军装的秦梓徽 她呼的冷静了下来。 “怎么了?”
见她老望着另一边,秦梓徽问,“还发呆,快来不及了。”
“没什么。”
她微笑,垂下的手朝着外公摆了摆,又推了推,做了个“去吧”动作,随后挽上秦梓徽的手臂,“我们走吧。”
走了几步,再回头,那个角落已经没有人了。 白墙青瓦,雕栏画栋,还是那番缱绻的样子。 了却一桩大事,黎嘉骏心情轻松又兴奋,一家三口收拾了东西,等到六点半,约好的小轿车过来接他们。 此时的杭州水道密集,杭州火车站就在贴沙河上,那也是杭州的护城河,离他们居住的地方不远,很快便到了。见时间还早,三人寄好了行李,在小三儿的强烈要求下,登上到旁边一条小河的桥上去玩,此时天色已经渐暗,行人来来去去行色匆匆,背货的、推车的、拉人的,络绎不绝。 三人也不嫌挤,爬上这小石桥,黎嘉骏抱着小三儿,教她认桥上的字:“清、永、桥。”
“清、永、桥……”小三儿跟着念了几遍,一抬头,忽然很激动,“妈咪,妈咪,船,船!”
黎嘉骏也望去,看见有一支船队,正从远处的另一座桥下列队过来,船相互连接着,船夫在前后撑着竹篙,一下,又一下,在湖面划开金色的波纹,船夫以外的一些人,则在船头烧饭,收衣服,或者也看着街边的路人。 她看到了外公。 他的船在前面,他换了汗衫,精瘦的双臂举着竹篙,正表情严肃地撑船,可当他望向船头时,却又会咧嘴笑起来,眼神温柔。 她顺着他的眼神望过去,看到船头一个年轻女子抱着一个虎头虎脑的孩子,正笑意满面地哄着。她身边的桌上,只摆了一小盆的咸菜和两碗黑黄的饭。 外婆穿着藏蓝的薄衫,肩上有一大块白色的补丁,赤着脚,她青丝满头,面如银盆,夕阳抚在她的脸上,和着金色的波光,笑意潋滟而清爽。 她的孩子,艾珈的大舅舅双腿不停地蹬着,外婆把他放在甲板上,转身给外公扔了一块破布巾,外公接过,擦了擦头上的汗。 外婆坐下来,把乱爬的大舅抱在怀里,拿起碗开始吃饭,她夹一根咸菜,可以配好几口饭,等路过永昌桥时,已经一碗见底了。 她放下碗,擦了擦嘴就往后,接过外公手里的竹篙撑了起来。外公则几步走到船头,顾不上逗儿子,快速地扒起了饭,他更狠,吃了一口咸菜,仰头就一大碗饭下肚了,随后小心地盖上了菜碗,一边嚼一边往外婆走。 外婆似是斥责了两句,他露出了一脸憨厚的笑,还是接过了竹篙。 那就是养大她的老人们。 那就是走过那个时代,养大她的老人们。 即使衣衫褴褛,居无定所,可他们往前看着,眼神柔和清澈,满是蓬勃的朝气。 她的眼前已经一片模糊,那一叶扁舟无声地划过,宁静的画面背后,雾气翻腾,叫声驳杂,没一会儿,就好像泛起了浓重的黑暗和血光。 那时候每个人的笑容都带着苦涩,哭声都带着疲倦,然后笑不出,哭不出,麻木地生存,等到曙光吹散了乌云,绝望变成了希望。 他们的苦涩中没了悲伤,疲倦中没了绝望。 她甚至知道,即使鹤发鸡皮,垂垂老矣,他们那根撑过了百年黑暗的脊梁,依然钢直如铁,顶天立地。 这就是他们的一生。 黎嘉骏,公元一九一六年生人,逝于一九九〇年。 同年,艾珈出生,二〇一四年无故昏迷,醒于二〇一六年。 山河犹在,青史不改。 阅尽生死,百年家书。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