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4 章 整理东西时,早就准备了圣诞礼物的黎嘉骏不得不挨个儿提前送掉,得知她要走的学生们都很不舍。 虽然圣诞节现在只是小众节日,但是想也知道如果这个时候离开,那必然是要过了年才回来的,好多人就忙不迭地把准备好的礼物给她送来,于是黎嘉骏就对着一大堆礼物犯愁。 贵女学校的圣诞礼物就是壕,光手表她就收到两根,按价值算这简直就跟行贿差不多了,可偏偏送的人都无所求,一副感觉这玩意就该送你的样子,让黎嘉骏深感被包养。 又因为她灵魂里已经见惯了表,看到礼物时不那么明显的开心表情让大家都觉得黎三爷家里肯定富可敌国,可其实她只是在估量皮表带和钢带哪个比较耐用而已。 原本小小一个箱子的行李,一晚上功夫多了两个大皮箱子,还是黎嘉骏请学校校工大早上帮忙买的,于是她的轻装上阵计划也失败了,连着她的自行车和三个箱子,上火车的时候简直就像搬家。 六个小时过后,带着妻小来接站的大哥看到黎嘉骏堆在站台上的箱子简直要醉了。 根据黎嘉骏一贯以来的尿性,全家都以为她肯定还是一个小皮箱搞定,于是只给她留了个后座和一个后车厢,现在看来一趟还运不完,光自行车都得单独运。 “这是怎么的,上回回来也没那么多东西呀。”
大嫂抱着儿子过来,笑着说。 “全是圣诞节礼物,大家都知道我大概要过了年再回去了。”
黎嘉骏回答,她看到小侄子就心虚,上前抓抓小手:“嘿……砖儿……呵呵……” 小名砖儿,大名黎一专的小侄子现在已经五岁,他的基因融合技术非常高超,把老爹老娘的优点全占了,所以整体看就像大哥小时候……他刚被大嫂抱出车就扭起来,抓着黎嘉骏的手跳下地,一把抱住她大腿吭哧着叫:“姑!”
黎嘉骏抬起腿来,金鸡独立似的甩了甩腿,小侄子抱紧着腿咯咯咯大笑,“高点儿,高点儿!”
大嫂在一边含笑看着,大哥和司机一起对着黎嘉骏的满地行李发愁,过了一会儿,司机转头往办公室去了,估计是搬救兵,大哥先把一个大箱子放进了后备箱,将小箱子放在副驾驶座,他自己上了驾驶位:“走吧,上车。”
此时黎嘉骏已经甩腿甩得满头大汗,砖儿这个孽畜分明是把她当秋千了,出于于某种诡异的愧疚心理,她总会努力满足这小兔崽子的所有要求。 一砖什么的,等长大懂事儿了会不会怒极杀姑啊……以后起表字的时候,黎老爹如果发狠想将家仇继续到底,来个“砖生”——她这辈子都不指望侄儿给她好练了。 她要是因为某个熊孩子的恶作剧被起名叫黎板砖,肯定会含恨二十年再弑亲的。 “瞧你都累成这样了,别惯着他,快上车。”
大嫂把砖儿抱下来,砖儿还不高兴,咕咕咕咕的喊,黎嘉骏乍获自由,恨不得捂上耳朵假装听不到小侄子的召唤,挤进了车里。 大哥等了一会儿,等司机跑过来站在了剩下的箱子边朝他们点头,便放心的开车走了,对上后视镜黎嘉骏疑惑的眼神,他解释道:“他会等别的车子来接,我们先回去,家里人都等着。”
“二哥也在?”
“他还没回来。”
“哦。”
黎嘉骏有些失望。 这些年,她终于成功说服家人将产业往大后方迁移,一家人对着大西南的地图笔画了半天,成功在某人别有用心的推动下将目的地定在了重庆。 鉴于老爹已经没有这个开疆拓土的精力了,大哥拖家带口的刚上手上海的事务,二哥义不容辞的自动请缨,向马将军递了辞呈后,开始跨越中国进行家产转移和筑基事业。 黎嘉骏倒是想帮忙,可琢磨来琢磨去也没她能插手的地方,二哥去了重庆一年以后,回来连重庆话都跟考过了专八似的,比黎嘉骏上辈子去读书四年都只能勉强听懂强多了。 后来连余见初不知怎么的带着他们的家业加入了转移行列,黑白两道都默默的开始了行动,大家就更放心全权交给二哥了。 ……完全就没人想过出国。 回了家,见过了书房里的黎老爹,去佛堂看了大夫人,又和刚起床的章姨太唠嗑诶了两句,黎嘉骏就这么回来了。杭州到上海坐火车也就六个小时,她时常逢年过节的回来,大家早就已经习惯了。 只不过这一次是为着奔丧,让所有人的心情都晦涩起来。 黄先生查出病重后,就被送到了上海的医院治疗,几乎是听说他被送到医院没多久,转头就听到了他的死讯,这样的感觉很难言说,此时的追悼会极为简单,前来吊唁的人也不多,完全不像黄先生该有的待遇。 可此时黎嘉骏见到沈亦云夫人时,她的表情虽然依然悲伤,却已经极为镇定。 来的人大多没什么排场,从目前的情况看,校长是不会来了。 黎嘉骏鞠了躬,走到沈亦云身边,拉拉她的手。 沈亦云极为勉强的笑了笑,拍了拍她的手背:“我没事。”
不知道说什么,黎嘉骏干脆不开口,沈亦云握着她的手没放,她也不好意思抽手离去,便顺势站在旁边。 几个人过后,一个面熟的人竟然到了,他独自一人,表情伤感,黎嘉骏辨认了一下才确定,这真的就是何应钦,国防部长,曾与黄先生一道在华北支撑了两年的人。 他可以说是黄郛在去世之前共事过的最有情谊的人了。在华北的两年,如果说普通老百姓只是看到日本人耀武扬威而感到屈辱的话,那被日本人直接冲进办公室拿着刀威胁的何应钦简直就是切身体会了。 如果说黄郛是接盘侠,那何应钦身差不多是一个救火队员,长城抗战时总指挥有他,华北谈判配合黄郛的有他,这几年为防止日本的华北自治阴谋杵在中日之间的还是他,等到黄郛告病,在二十九军萧振瀛组织的政委会接盘之前,独自扛在那的,还是他。 仔细一想,他对校长绝壁真爱。 何部长走上前来,眼神随意的撇过黎嘉骏,低声对沈亦云道:“夫人节哀。”
沈亦云点了点头,没说话。 “……他,知道了,但诸事缠身,无暇前来。”
“可是在西安‘安内’?”
沈亦云讽刺道。 何应钦没应声,又站了一会儿,转身走了。 黎嘉骏听到西安两个字,整个人就跟触电似的一抖,西安事变四个字压在头上轰隆隆响,这个在历史书上被歌颂的字眼在这个时候特别让她不好,书上完全没有讲社会各界对此究竟是什么反应,就她现在看来,似乎和书上的并不会一样。 在她印象中,西安事变的过程就是张杨兵谏、蒋被软禁,随后国共谈判,国共合作,全国欢庆,张随蒋回南京,被软禁一生。 这些字眼扩写后不过半页纸还带了一幅图,其中还有一大半书写国共合作意义多么深远伟大,黎嘉骏不带脑子地看过考过后,完全就不会回头去看。 可是现在,她简直不相信西安事变会发生。 因为,自从张少帅败了又败仓惶出国,在34年年初号称留学回国,在杜月笙的帮助下用黎嘉骏曾经对章姨太用过的那种办法成功戒毒后,他曾经神清气爽的找“老兄”蒋校长要活儿干。 彼时东北军极为尴尬,曾经他们退守华北尚有立足之地,但自从丢了热河,又在长城一线抗战不利,二十九军鸠占鹊巢驻守华北后,他们几乎在全国都没了立锥之地,到哪哪儿不欢迎,成了真正的丧家之犬,等到少帅回来,唯一能做的,就是从校长手里要到东山再起的机会。 而校长当然不会放过这个佣兵一样的劳动力,他交给少帅的任务,就是号称当时最首要和最关键的任务:剿“匪”。 原以为那是个几乎手到擒来的任务,至少那时候红军已经在数次围剿下选择了长征,在外人开来少帅只需要带着自家大头兵追上去补两刀就又能回到光辉岁月,却不想他们面对的是史上最强悍、最值得尊重的对手…… 大概校长也没想到面对红军的少帅会如此不给力。 总之少帅剿“匪”剿得很不开心,颇有些捉襟见肘的意思,甚至有一段时间停滞不前,有点打退堂鼓的意思。 那么问题来了。 少帅在剿“匪”,却被“匪”剿得心力交瘁,眼见着正与红军不共戴天之时,是怎么剿出个国共合作的局面来的? 黎嘉骏想不通,看到何应钦后被激活的澎湃心情几乎抑制不住,到了家里结合着死不瞑目的黄郛和曾经如此不得志的高志航,简直要被好奇心逼死! 她完全想不出是什么样的转折能造成后来的局面,可其实她明明知道是什么样的转折! 所以她到底只是个凡人,除了围观就只剩下无能为力,即使事先知道也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在事情发生的时候和周围的无辜吃瓜群众一起一脸懵逼。 唯一值得庆幸的,大概就是不管是什么样的转折,至少最终导向的,是国共合作这一Happy Ending了吧。 想到未来将是一个什么样的巨人登上历史舞台,她的心情沉重的同时,竟然也暗暗地激动了起来。 白着脸去参加人追悼会,红着脸回来的人还真是少,晚上用了饭大哥大嫂带着砖儿遛弯儿回来,黎嘉骏还一个人趴在客厅的沙发上看报纸,就被大哥点名了:“骏儿,黄先生那儿是出了什么事?”
“啊?哦,没有,追悼会能咋地,还是法租界,能有什么事儿。”
黎嘉骏说着又翻了一页,见不是政治新闻了,就又翻回去。 大哥沉默了一会儿,示意金禾拿杯茶,大马金刀地坐到旁边,问:“听说你不想去学校了?怎么回事。”
黎嘉骏愣了一下,这事她早上起来只是随口和大嫂提了一下,当时只觉得西安事变都来了七七事变还会远吗,顿时没了回学校的心思,却没想大嫂还当真了:“我就随口一说……也不一定啦。”
“听说你在学校颇受欢迎,应该不是受欺负。”
“当然不是受欺负啦。”
黎嘉骏有些无奈,“哥,我都二十了,以前不懂事儿你们把我送去关着,现在总不用了吧,我有自主行为权。”
“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权,但既然你二十了,差不多是该嫁人了。”
大哥角度微妙的笑了笑,“老二说余家那位不错,若是没别的心思,也该多接触接触了。”
黎嘉骏目瞪口呆:“哥,这话不像是该您说的呀,怎么说也该是娘……大嫂……爹……呃……他们来啊,哥你怎么也婆婆妈妈了!”
大哥冷笑:“当初我单身的时候,是谁在那儿上蹿下跳发癫耍痴的,如今倒怪起我多管闲事了,是不是耳朵不够疼?”
想到大哥一生气就揪弟弟妹妹耳朵,还动辄就连坐的尿性,黎嘉骏深感吃不消,抱拳讨饶:“大王!冤枉!小的当时真没胡来!全是二哥,都是他撺掇的!我还以为是您的旨意呢!您看大嫂那么棒,要不是您慧眼识珠,小的哪敢乱点鸳鸯!”
“你大嫂说你请她喝咖啡的时候,可是什么瞎话都说了,要不是我比你大,恐怕我什么时候尿过床,你都能得意洋洋地抖落出来。”
黎嘉骏哭丧着脸:“真是亲大嫂啊,卖小姑都不带眨眼的,大哥你看我说错没!”
她忽然直起身子,义愤填膺,满脸指责。 “什么?”
大哥一脸茫然。 “有了大嫂你就不疼我了,我就说不要别人跟我抢哥哥,当初大嫂还没进门,二哥那混蛋就对我耳提面命的,要我不要把大嫂吓着!”
她一脸受伤,“人家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嘛,怎么都觉得我会欺负大嫂,你看你们背地里都为了她压榨我!”
眼见着要造成妻妹不合的局面,大哥果断认错:“成!哥的错,哥给你赔不是!”
“那你还把不把我往外踢了!?”
黎嘉骏双手捂着眼睛,一副你点头我就大哭给你看的样子。 “这……”耿直的大哥果断不给保证。 “嗨呀,好气啊!”
黎嘉骏反而不想玩了,甩手跺脚,“为什么你不逼二哥啊!他都奔三了!”
这一波卖队友太果断,大哥一时没反应过来,表情空白了一下,随即哭笑不得:“若老二那算奔三,你岂不是也奔三。”
“我不管,这事儿得排队,你催二哥去!”
大哥皱眉:“他是男人,耗得起。”
黎嘉骏正色:“大哥,这话我可不爱听,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且不先抨击你的男女不平等观念吧,就算我耗不起,我就活该将就了?”
大哥无奈:“那行,你自己心里有数。”
“……”大哥的回答太利落,以至于黎嘉骏满肚子舌战的稿子都胎死腹中,一时之间刹不住车,她的表情顿时空白了。 见她那蠢样,大哥嗤笑:“怎的,以为我要跟你争辩?”
“……额。”
“跟你们现在这个年纪的姑娘是拧不得的。”
大哥一副过来人的样子,“歪理多,想法也多,总坚持这个坚持那个,说了有错,不说也错,反正怎么都能被你们怼回来,我也懒得和你费口舌,干脆你自己折腾吧,又不是养不起。”
他摸摸黎嘉骏的头,“偏题了,今日是遇着什么事儿,给哥说说。”
黎嘉骏匆忙收起那一瞬间的感动,深吸一口气,还是支吾着:“也没什么,就是听闻委员长去了西安。”
大哥苦笑:“前儿让我打听二十九军在华北的近况,又喊我打听政委会的事儿,委员长剿“匪”你也要知道,少帅去了哪你还要知道,少帅回来了又问他去哪,得知他去剿“匪”了你还关心人家剿得怎么样……骏儿,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在等人三顾茅庐呢,如此关心天下大势,你倒是给哥分析一下有何心得?”
“中日之间,必有一战。”
黎嘉骏斩钉截铁。 “这要你说?”
大哥笑了,摇头,“实话与你说吧,就算日本不打,委员长也准备打过去的,这几年他秘密装备了不少德械师,花了大价钱,就预备着收复东北。”
收复东北…… 啥玩意儿? 这种从没发生过的战役听到耳朵里简直就是另一个次元的事情一样,黎嘉骏放空了表情,忽然道:“等等,说了是秘密,你是怎么知道的?”
大哥表情无奈:“骏儿,你说你是不是傻,咱家做什么的?都说了是德械,自然是靠买,自己造的还叫德械么?大部头自然国家去收,可这国与国之间的关系诡谲,人家动辄漫天要价,谁能承受得起?所以有些东西,还是要靠我们民家的特殊渠道的。”
傻骏儿诺诺点头:“我我我保证一样保密!”
心里想反正要憋也就几个月了…… 哎,狗日的七七。 大哥一副你想说往哪儿说去的样子,喝了口茶:“委员长去西安你愁什么?”
这种挽尊的能力也是拔群,黎嘉骏只能把扯开的话题又拉回来:“我觉得少帅不定性,委员长贸贸然去西安,总不像好事儿。”
大哥竟然深以为然的样子:“东北军打成那样,再继续下去,只有万劫不复的命,确实需要改变了,只是不知委员长还能怎么拉扯。”
作为曾经的东北军,他现在的表情很是淡然,可也掩不住的疲惫:“现如今,要挽回尊严,只有抗日一途了。”
黎嘉骏下意识地附和了一声,随后忽然脑子叮了一下,正愁着没抓住刚中脑中晃过的灯泡,就听大哥自语道:“只是不知,少帅要用什么办法,求委员长放他抗日了。”
……就是这样了! 真相,只有一个! 黎嘉骏双眼直视前方,冷冷地吐出两个字:“兵,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