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走(1 / 1)

还只是初秋而已,但行走在外面,却感觉无论是风还是气温都阴森到了骨子里,叶落鸟啼皆有杀意,普通的宁静也仿若死寂。  北城区一片空旷,曾经热闹到人挤人的北市场,此时只剩下稀稀拉拉匆匆的行人,一地的落叶无人清扫,沿途墙壁上,店家紧闭的木板门上还残留着弹孔,可地上没什么血迹,也没什么争斗的痕迹。  有几辆破碎的黄包车倒在地上,零落在地,顺着黄包车的车轮,几个女学生突然就看到有拖行的血痕向着旁边的小巷而去,她们一阵低呼,俱都害怕地发抖。  自告奋勇护送几个顺路女生的校工林先生只是一个设备管理员,他有着东北大汉高壮的身躯却戴着一副圆边眼镜,看起来文质彬彬,此时他表情也很紧张,撩起长褂的一边蹑手蹑脚地走上前。黎嘉骏也害怕,但她就是想去看看,于是抓着林先生的手臂,另一只手被剩下的女学生串烧似的一个接一个牵着,小心翼翼地往巷子里看。  空无一人。  血迹一直拖行到巷子的尽头,有些地方比较浓郁,显然是受伤的人停下休息,然后硬撑着过了拐角,血迹已经发紫,显然已经过去很久。  众人松了口气,却又因为看到这场景愈发紧张起来,不用林先生催促便相互鼓劲,提着皮箱子快步走起来。学校离市区实在有些远,电车根本没运行,更别提很多女生还住在南城西城东城,相比之下靠东的黎嘉骏反而不是最远的。  她们这么一大波女学生这样行走其实是很显眼的,刚到了建筑密集点的地方,就撞上了一波日本兵,不多,五个人的巡逻队的样子,他们并没有如黎嘉骏预料那边露出色眯眯的眼神,而是提着枪对准了林先生,用生涩的中文大叫:“什么人?”

林先生张开双手护着身后的女生紧张道:“学生!都是,学生!”

“学……生……”日本兵嘴里重复着相互看了看,俱都凶恶起来,将林先生往旁边指,“枪上!枪上!趴!”

他们半生不熟的话中还带点日语,黎嘉骏好赖是听懂了,低声对林先生道:“先生,他们要你趴墙上,搜身,你可有带危……”  “不许私下讲话!转身!转身!趴到墙上!”

日本兵猛地激动起来,举着枪胡乱挥舞。  黎嘉骏吓得全身一震,嚯地跳开,与林先生起码三步远,这才结结巴巴地用日语解释:“我,我在告诉他趴到墙上!”

“懂日语啊。”

日本兵轻松了少许,手上还是不放松,“男人,要搜身!”

黎嘉骏抿抿嘴,她看看林先生。林先生正握着拳低头站着,他的不情愿和愤怒显而易见。  “告诉他快照做!我们,不杀无辜的人!”

日本兵朝黎嘉骏大吼。  黎嘉骏心里冷笑一声,而身边的女学生也都明白了过来,但此时大家心里的感觉都是一样的纠结和悲观,竟然不知道该如何劝林先生。  忽地,林先生转身,大踏步走到墙边,双手撑着墙站着。一个日本兵走上前,从头到尾地拍了一下,才退后两步,拿枪往旁边一指:“快走!”

“走走走!”

黎嘉骏连忙上前去扶林先生。  大家劫后余生一般一顿跑,跑出老远,只有喘息声,谁都不想对刚才的事发表意见,只觉得心头喘不过气来。  “嘉骏,你会日语啊?”

一个女孩瑟瑟地问。  “嗯,我是奉天女高的。”

黎嘉骏面无表情地回答,“我哥去日本留的学,回来还给我补习过。”

“哦。”

女孩怔怔的,转而以一种小心翼翼的口吻,“你别……为难……”  “什么?”

黎嘉骏回头,勉强地问。  “感觉,你很为难……”女孩也不知道怎么形容的样子,“别难过,你会日语,可以帮很多人的。”

黎嘉骏没回答,她原以为没什么的,本来她拼了老命地啃日语,就是为了有这么一天能够至少有一点点活路,不要因为莫名其妙的原因而惨遭非命,可真到这种情况了,面对着被侮辱的老师和同学,众目睽睽之下,她竟然有种难以启齿的感觉,仿佛这时候口吐日语,即使是为了让己方少受伤害,都有一种背叛的感觉。  仇恨到了极处,连感情都是偏激的,她甚至不愿意劝林先生照做,即使只是一次搜身,看着林先生咬牙握拳的样子,她都觉得或许他宁愿扑上去和这群占领了自己家乡的人打一场才好。  所以过了这一关,她自觉地跑到了最前面,一言不发,但这个女孩的劝慰,却让她反而沉重了起来。  通情达理的女大学生还好,若是以后仇恨变为血仇,恨已经偏激到容不下一丝与日本相关的东西时,她此番行为,还会不会被如此理解?  她不知道。  跑了很远,大家都不敢休息,有几个女孩家快到了便顺着岔路走了,一直到了内城,大家才感到不对劲。  “怎么没什么日本兵?”

有人嘀咕。  确实,除了刚才遇到五个巡逻的,接下来就没怎么看到成群的日本兵,偌大一个沈阳城有种无人掌管的感觉,但却又切切实实地在某种恐怖的气氛下。黎嘉骏对“九·一八”的了解并不深,她只知道后面是说不抵抗的,可是“九·一八”这般被人抓着头打究竟抵没抵抗、怎么不抵抗,她完全不清楚。  所有人的感觉都是,人家这么蓄谋伤害,你无论如何也得自卫反击一下,此时,根本没人知道不抵抗的事情,他们悲愤,却又心怀希望。  我们还有东北军……虽然沈阳被占领了,虽然至今没看到反抗的痕迹,但我们还有东北军。  所有人这么想着,于是回家的路也饱含着希望。  渐渐地,同路的女生越来越少,所有商店门户紧闭,紧张的气氛无处不在,黎嘉骏却有点不认识回家的方向,以前都是坐车坐电车,打死都没想到会从学校跑回去,想想现在的大学城回家的感觉吧,在这个布满错综复杂的小巷街道的地方,困难度直逼野外生存。  林先生也不知道黎公馆是怎么走的,他只是听了黎嘉骏报的地址,顺着印象找,沿途拦住两个路人问了一下,也全都不知道。  毕竟他们家不是大帅府,自然不会人人知晓。  当她茫然占据了害怕,开始不知何去何从时,突然见到远处有两个青年从拐角处直直跑过来,其中一个人穿着驼色的格子西装,很骚包却也很狼狈,身形那么熟悉,但从没见他这般焦急……  “哥!”

黎嘉骏大叫一声,撒丫子跑过去。  对面黎二少听到声音也直直地冲过来,一把抱住妹妹大喘气:“骏儿,骏儿!你没事吧?!伤着没?!吓着没?!”

他这儿一迭声地问着,黎嘉骏强抑住激动,抬手朝林先生道:“这是我们学校的林邦己先生,他护送我们过来的。”

黎二少上前深深地鞠躬:“谢谢先生,谢谢您!”

林先生很累,但他身边还有三个女生要送,喘着气摆手道:“不必客气,快送她回家吧,这两天下来,孩子们都吓坏了,我们先走一步。”

“先生,你们又碰到日本兵怎么办?”

黎嘉骏有些担心。  林先生正欲安慰,黎二少后面跑来的一个眼生的青年道:“黎兄,既然已经找到令妹,那不如由愚弟一道护送剩下的学生,我们报社再见。”

他的中文很奇怪,听到的人都沉下脸望着他。青年不为所动,只是盯着黎二少。  黎二少脸色很黑:“我不会再回那儿了,从此以后,只有战场见了。”

青年沉默了一下,点点头:“虽然遗憾,但是黎兄,你们有言,成王败寇,我深以为然,既然你坚决在战场见,那便战场见吧,告辞。”

说罢,他转身。林先生已经带着剩下的女学生走了,招呼都不愿意打一个。他没什么表示,只是再次朝黎二少点了个头,朝着林先生他们去的方向走去。  黎嘉骏紧紧握着黎二少的手,终于感觉两天来飞散的三魂七魄归了位,也懒得问那青年是谁,只是急着问:“家里有没有事,大哥呢?大哥怎么样了?”

黎二少目下青黑,憔悴不已,只说了一句:“那晚,北大营被袭击,上面下令不准抵抗,全营八千个人被他们几百个人追着跑……“  “那大哥……”这些黎嘉骏早有数,她迫不及待地想多知道一些。  “大哥路过了家,给爹娘磕了个头,就走了。”

“……他没说什么?”

黎二少擦了擦眼睛,他的眼眶通红,不断眨着,却干涩无比。  “没,太急了。”

他揉着黎嘉骏一头短发,低声道,“就差你了,没事就好。”

可黎嘉骏却心酸得不行,她不用二哥多描述,就知道当时大哥的样子。她眼前浮现出那天黎老爷抑郁难抒时,大哥把她赶上楼,自己却默默地给黎老爹磕头的场景,那时候的震撼和心酸到现在扩大了百倍,此时她忽然明白,不是时间太紧,也不是他无话可说,而是他实在太多话要对爹娘说,却又什么都说不出来,他只能磕头……  她的耳边仿佛又出现了那轻而沉闷的“咚”一声,那是一个汉子的额头触到地板的声音,不用刻意都沉重得让人压抑得想哭,更遑论他平时一贯都那么挺直而坚强,此时却迫于军令,毫无抵抗地离开了生他养他的地方,扔下了亲人、新婚妻子和曾经拥有的一切。  “九·一八”啊,你让一群学生离开了学校,让一群军人逃离了军营,让一波百姓失去了家园,你到底杀死了多少人,又将复活多少人?!  当黎二少牵着黎嘉骏回到黎宅时,公馆空空荡荡的,曾经来往忙碌的佣人们一个都不见,只有金禾的丈夫门房大爷还在探头探脑,他老泪纵横地把二少爷和三小姐迎进去,随后紧闭铁门。  全家都坐在客厅里面,看到黎嘉骏进去,没等章姨太哭出来,黎嘉骏率先一步向前,她抽了抽鼻子,不知道哪儿来的冲动,头脑一热就朝着黎老爷跪下了,还大力地磕了个头,大声道:“爹,我回来了,我没事儿!”

“好,好!”

黎老爷把手中的拐杖搁到一边,探手把黎嘉骏拉到怀里抱着,一遍遍摸着她的头,“回来就好,没事儿就好。”

就连大夫人也放下了手里的念珠,眼眶通红面带微笑地看着她。  黎嘉骏摸了摸右边章姨太的手,给了她一个放心的眼神,随后又爬到大夫人的身边,手抚着大夫人的膝盖仰头道:“大娘,您别担心,大哥一定不会有事的!”

大夫人只是笑,却不说话,半晌垂下眼抚摸着念珠。  黎嘉骏被章姨太扯到身边任其一顿摸,她望向大嫂吴尹倩。吴尹倩一直很镇定地坐在大夫人身边,感到她的目光后抬头望望她,露出一个柔和的笑。  如此镇定的环境,让一切都好受了许多,虽然还是没能完全从昨日的巨变中回过神来,但显然家里两个男人已经有了主张。  “昨日之事,已无需多言了。”

黎老爷沉重地开头,“昨晚已经有消息,撤退的军队大部分都去了山海关和锦州那儿,伺机等待命令……”他的声音越来越压抑,“可是,不管有什么命令来,咱们老家,也已经被占了……居然不抵抗!居然不抵抗!”

黎老爷一发怒,一边拿拐杖敲击着地面,“那个王八羔子!败家玩意儿!大帅若在,何至于此!绝不至此啊!咳咳咳咳……”  黎嘉骏和吴尹倩连忙上前给黎老爷顺气儿,旁边金禾递上了一壶温茶供黎老爷喝下。  “爹,什么也别说了,现在当如何?”

黎二少沉沉地问。  “走!趁日本兵还在往北打,我们往南走!先去北平!”

黎老爷一锤定音,“老二,你先护着她们走,我处理了后事,随后跟来。”

“爹,要走也是你们先走,哪有让您殿后的道理!”

黎二少不同意,“您才是家里的主心骨,我护送有何用,去了北平一切的打点和安顿都需您来经手,您先跟海子叔一道带着她们去北平,我留下来收尾才对!”

“胡闹,你懂个屁!”

“我不用懂屁,我懂我要干什么,我能干什么,就行了!”

黎二少严肃反驳,“现在北宁铁路还没断,还能往南去,若是到时候断了,沿路都是日本兵,你们连日语都不懂,怎么出得去!”

黎老爷沉思的空当,黎嘉骏想不明白:“为什么不一起走?”

“你昨晚不在。”

黎二少解释道,“已经有日本军官来过了,咱们家被盯着呢,必须得有人守着做样子,而且,工厂、铺子,都得安排好,那么多工人还有雇员,工资不发了?货白送给日本人了?”

“为什么要盯着我们家?!”

“他们占了东北所有的军火库还有飞机场不够,还想霸占私人的,这不是想让咱爹招呼商会的人一道‘心甘情愿’地交出货物吗?”

说到这儿,黎二少突然“哦”了一声,递给黎嘉骏一个盒子,“妹子,这个很好用,你拿着,路上以防万一。”

黎嘉骏打开看,惊喜地吹了声口哨,是一把精致的手枪,配了五发子弹。她拿出来掂了掂,虽然老爹卖军火,但他从不让货进门,导致她这两辈子还是第一次摸真枪,感觉很酸爽。  “嘉文。”

大嫂突然开口,“可否也给我一把?”

黎二少愣了一下,点点头,上楼又拿了一个盒子给大嫂,随后又认真地看向爹。  黎老爷一直在慎重思考,这是一个很艰难的抉择,两边都少不了他。嘉文说得有道理,但若让他留在这儿,一不小心黎家就有可能绝后,但若是换一换,那么黎家很有可能就这么败了,得不偿失。  “爹,我留下!”

黎二少还在坚持,“你也看到了,就算已经为敌,有些情面我还是可以用的,至少保命无虞。”

“混账,你敢去求他们试试!”

黎老爷吹胡子瞪眼。  黎二少却不语,他低下头,缓缓跪下,恳求道:“爹,大哥为国,豁出命也要跟着部队走;你不能让我连为家拼一次的机会都没有,我求求您了!”

黎老爷长长地叹口气,望向大夫人。的确,两个都是她亲生的,她的意见至关重要。  大夫人闭上眼,眼皮剧烈颤抖着,再睁眼,表情却一派镇定。她缓声道:“我宁愿让你们外公早走,也不愿让他碰大烟……至于老大和你……我就是这么个狠心的妈,儿啊,你大哥磕头的时候,我就当他已经战死了,你,千万保重自己,但也要问心无愧,懂吗?”

黎二少含泪点头:“我懂,你们放心,等办完了事情,我立刻追来。”

于是商量结果,现在就整理东西,由一个小帮佣跑商行用黎老爷的名义买了五张前往北平的票,后天晚上就走。  此时火车票已经被炒到了天价,得亏黎老爷以前机智,常年包了一个卧铺位,现在一个床位按四张票卖,才勉强搞到五张票,另外再加两张站票挤一挤,刚好可以塞下门房海子叔、金禾和雪晴一家。  日本人胜利果实接收得太快,以至于接管的力量都还没到位,这两天外面中国国人不见几个,日本人更是没见几个,只知道大部分日本兵都忙着抄家,东北王张家的宅邸已经被抄得底朝天,这样看就算张学良回来,也没地儿住了。  黎嘉骏自己没什么东西要整理的,她来这儿才两年,并没什么特别的回忆什么的,便四面帮忙。大嫂虽然也刚进门不久,但是嫁妆里就有不少从小到大难舍的东西,一时间又是孤单惶惑又是忆苦思甜,不由得越理越惆怅。  黎嘉骏被四方嫌弃之后,只能探头探脑地来给大嫂帮倒忙,见她那鼻头通红的模样,不由得暗叹就算将门虎女也是个女生而已,安慰道:“大嫂,我觉得大哥会没事的,你就别再难过了,结婚那天你的话这么快就忘了?”

吴尹倩似乎有些不安,她望了望门外,终于忍不住对黎嘉骏道:“妹妹,不是我故意瞒你们……我觉得嘉武他,并没在山海关……或是锦州。”

“啊,为什么?”

“婚后我们聊天,他提起对在北大营的前途不看好,我觉得他有心建功立业,便想尽所能帮帮他,于是给他推荐了我在黑龙江的一个世伯,那是个很硬气的人,对敌手段一贯不软,我看嘉武的反应,似乎也挺心动的,并且还筹备起来。本来他前几天一直不回来,便是在奔波这件事,我还联系了那边的世伯,他表示很欢迎,于是我觉得,我觉得……”大嫂说着脸就有点红,“那边还是我的娘家,我与他一道过去,我主内,他在外,更有助于他的事业,却不想……”  “所以你觉得大哥会往那儿去,你介绍的谁?”

刚问完黎嘉骏就觉得囧了,她才认识几个民国人啊能知道就好了。  “黑龙江省的军政参谋长,谢珂。”

果然听都没听说过,黎嘉骏挠挠头,只能跳过这个话题:“可是现在日本兵在往北打啊,大哥难道还能追着他们去?上头既然要求不抵抗,他就算赶在日军前面到达黑龙江也没用武之地啊。”

“既然上面下令不抵抗,如果日本占领了东三省不再南下,那即便是守在山海关和锦州也无意义,但如果北上投奔谢伯伯,日本打过去,以谢伯伯的性格,是绝对不会坐以待毙的,如我相信谢伯伯一样,他……也信我……”  黎嘉骏知道,这个他,指的就是大哥。  大嫂说得那么有道理,她竟然无言以对!  所以蠢大哥是自己把自己往枪口上送,而蠢大嫂还推波助澜!  这情怀是不是有点吓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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