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终人散,黎嘉骏神色如常地站起来,和黎二少一道往外走。 班主搓着手候在门口,见到两人,一副吓尿的表情,连连哈腰:“二位,二位大人稍等,二位大人稍等……” 他身后是浓妆艳抹衣衫华丽的靳兰芝,她很着急地往前一步,被班主狠狠一扯,终究只能心焦地低头走到后面。 此时一阵熙攘声,秦观澜被两个伙计推搡过来,他还没卸妆,表情好像是被厚厚的粉给固定住了,死僵死僵的。班主上前照着他膝盖一踢,他闷哼一声,跪在了黎家两兄妹面前。 黎嘉骏:“……” “小的调教不当,弄出这么个没眼色不要命的狗东西,是小的不是,今儿个这狗东西就交给二位了,是打是杀咱都认,只要二位消气,万莫生我们荣禄班的气,我们班子里几个孩子都不容易啊,都不容易啊……” 黎二少双手插兜在一边晃悠站着,样子比曾经的黎三爷纨绔百倍,再加上一旁缓缓驶停的小轿车,那气势愣是震得没人敢围观。 秦观澜一言不发,直挺挺地跪着。 黎嘉骏一时间真说不出什么来,刚那一下她确实是很气的,如此被硬套了一个压迫者的帽子,她简直冤出天际了,如此一想她心里更多的却是好笑,还有点儿委屈,最后就成了无奈。她当然不会为这么点事儿把秦观澜弄死,完全不对付呢,平白让这熊孩子蹬鼻子上脸更不可能,可要说想什么法子对付他呢…… 说实话,她真没这兴趣折腾这么一个人。 有骨气是好吧,想出这么个法子也算机智吧,可未免太沉不住气,但真要说为什么沉不住气,据她观察,这孩子也才十六七岁,确实是沉不住气的年纪,可惜是个戏子,今儿个就是直接被她活活打死在这儿,恐怕也就是舆论风波一下三爷归来罢了,半点损失没有,更何况她的人生,不可能局限在这小小的沈阳城中。 黎嘉骏不说话,黎二少也觉得无聊,他意兴阑珊地摆摆手:“明儿再说吧,我累了,先回去睡。”
“诶,诶,行,那这个崽子……”班主点头哈腰。 “妹子?”
黎二少望向妹子。 黎嘉骏叹口气:“哥,我真不想跟个熊孩子纠缠啊。”
“噗,到底谁熊。”
黎二少一秒打脸,“那就算了?”
“回去想想吧。”
黎嘉骏真想不出怎么办,干脆先回去睡一觉,她白天看书上课晚上还在密不透风的地方看了那么久的戏,现在一动脑子感到头痛欲裂。 “得了吧,你这性子睡了一觉还剩下啥啊,要不哥来?班主,你手下这小子不地道,看来没关够,再扔回去吧,让人多关照关照就行了,至于多久,妹子,这个你总得定个数儿吧。”
“多关照关照……哎哟,黎二爷,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这观澜啊,他最近有贵人照佑,小的实在不想两家起冲突,若是可以,您怎么消气快,就怎么来,成不?实在不行,就打小的吧,小的皮实,耐整。”
班主腰弯得更厉害了,就差跪下了。 “贵人看上?”
黎嘉骏挑着眉看了秦观澜一眼,就见他握紧了双拳,几乎有点颤抖,把她那点儿来自腐二次元的笑意硬生生憋了进去,“男的女的?”
班主低头没回答,黎二少毫不温柔地一掌呼蠢妹子头上,低喝:“这是你问的吗?”
黎嘉骏捂着后脑勺,心情挺复杂的。她其实还想问那个贵人是谁,虽然不知道问来干吗,但总觉得需要知道一下,大概是一种八卦的心态吧。 看秦观澜跪在地上抖的样子,她暗暗地摇摇头叹口气拉黎二少:“算了,哥,走吧。”
“哦?就这么算了?”
黎二少看起来相当惊讶。 黎嘉骏笑:“很快就有人帮我整他了。”
她凑到二哥耳边咬耳朵,“要不咱给点钱嘱咐班主这两天给他好好补补?这样送过去就美美的啦!”
“三弟,二哥以后如果有什么得罪你的地方你千万要直说,别客气!”
“嘎嘎嘎嘎!”
两人搀着手嬉笑着上车,还没开,就见身后开来一辆车顶着他们停下了,里面出来两个不认识的青年,却向兄妹俩热情地打着招呼:“嘿,黎二少,黎三爷!我们就猜今儿个会看到你们!”
“唐少、杨少,幸会。”
二哥只能走出车子与他们握手,“你们这时候才来,戏都散了。”
“哦,陪杨兄来接下娇客。”
唐少年纪小点儿,只见他暧昧地指指后面,忽然顿住了,他看到靳兰芝正扶着秦观澜起来,秦观澜此时还半跪着,“哟,这是怎么了?”
班主连滚带爬地过来:“嘿嘿嘿,唐少爷唐少爷,我们观澜刚才得罪了黎三小姐,她大人有大量不计较了,请您放心,绝对不耽误唐老爷子寿辰!”
“得罪了黎三……小姐,还想全须儿出去?这不成,必须得让我们三小姐顺了气儿才成,过来过来,黎三你可不能这么大方,你大方了我们不习惯,而且你是女生,就该这么任性!”
唐少非常义愤的样子。 “原来快唐叔叔寿辰了,事先也不透个风儿,不仗义。”
黎二少摇着手指,“你们坏!不理你们了。”
“哈哈哈!”
唐少强颜欢笑,凑上前,“说真的,黎三你气不气,气的话千万别客气,不过一个戏子,没了秦观澜,还有李观澜、金观澜,您黎三小姐可只有一个,金贵得很,气坏了心疼死一群人!”
黎嘉骏第一反应是望向黎二少,我们家到底什么阶层?!看他那巴结样听起来好牛掰啊! 黎二少回了个眼神,大概意思就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所以这个包了秦观澜的唐家还是那个“下”喽? 啧啧啧,黎嘉骏望向秦观澜,他又跪下了,但此时一副心如死灰的样子。站在一边的靳兰芝本来抖抖索索的,见她望过去,忽然也跪下了,哭道:“三小姐,求您消消气,观澜他太混账了,冒犯了您!是我们不好,没教好观澜,养成他这偏激的性子,心心念念想什么报仇不报仇的,这次他本还想着指着您唱的,我们硬是给拦着了,但就怕他以后还做出些什么来,恳请您教教他,莫让他再犯浑了!”
黎嘉骏被这一顿哭得目瞪口呆,妹子好机智啊,她都无言以对了。 本来接她的杨少爷在旁边束手站着,丝毫没上来扶一把的意思,唐少爷倒是先跳了起来:“什么?!莫不是在戏台子上还唱我们黎三小姐的不是?!这能忍?黎三你只管说,要怎么弄,哥哥保管让你顺顺心心的!”
看这唐少爷跟个快急死的太监似的,估计是欠咱黎家的钱吧……你激动啥呢,急死了咱也不会让你少还一分哪,黎嘉骏心里头吐槽。 黎二少干脆不说话了。这情况太明显了,靳兰芝看出唐家不想得罪黎家,故意让唐少觉得秦观澜是大大得罪了黎三,这样只要黎三没特别的意思,唐家寿辰反正肯定是去不了了,现在就看黎嘉骏是不是故意要把秦观澜往火坑上推了。 黎嘉骏又不蠢,她当然知道这时候自己什么都不说,秦观澜就算是得救了,如果表达出想在唐老爷子寿辰上看到秦观澜的意愿,那这小子铁定能唱菊花残了。 这秦观澜绝对是后娘养的,风水轮流转,转来转去这条小命都握在她手上,放了一次还贴上来,简直甩也甩不掉。 瞧他现在那小样,估计是真想死了。 哎,烦人! 黎嘉骏不说话,就垂着眼盯着秦观澜,盯得周围人都不敢说话,盯到他额头流下了一滴汗,才哼了一声,搀着二哥的手臂转身上车。 “哎呀呀,又犯小脾气了,各位玩儿啊,我们先走了。”
黎二少艰难地转身朝身后抱拳。 车开了,黎嘉骏往后望,那个杨少爷一脸温柔地把靳兰芝扶起来往车里带,班主搓着手谄媚地跟在后面,秦观澜则跟石化了似的,还呆呆地跪着,直到车子开到底拐了弯还没起来。 “舍不得啊?”
黎二少在一边闭目养神。 “那个圈子太乱,以后我再也不想看戏了。”
黎嘉骏嘟嘴。 “呵呵!”
又过了几日,早上,黎家果然收到了唐家老爷子寿辰的请帖,但佣人打听回来得知,请的并不是荣禄班。沈阳这地方阶层混杂,据二哥讲,原来黎老爷还算是中上层的,因为曾经跟着杨宇霆跑军火,很是有点军政界的关系,而唐家只是个普通做布匹生意的,照平时寿辰,是根本不够等级往黎家送帖子的,这次赶巧碰上,才临阵换演员好讨好黎三小姐。 “那我要不要去呢?”
黎嘉骏一头雾水。 “你是黎三,爱去不去。”
二少看着报纸。 这么任性可以吗?! “那我不去了……”想想就没意思,黎嘉骏嘟嘴扔掉请柬,见上学时间还早,继续拿出题集来做,“这报纸都你自己做的,有什么好看的。”
“你二哥只是个拍照片的,没需要都可以不去,你见过我连夜赶稿吗?我怎么知道人家半夜写什么,咦,等等……”二哥突然凑近报纸认真看了一下,啪地一拍桌子,“嘉骏!”
“啊?怎么了!”
黎嘉骏差点摔了笔。 “你太神了!”
“啊?”
“你是不是知道!”
“喂喂喂,什么呀?”
“台湾雾社暴动!哦不,对我们来讲应该是起义,台湾有人起义了!哈哈哈,真的有人反抗!你那个《七子之歌》唱绝了,好想去看看他们表情!”
二哥一口喝掉豆浆,火急火燎地站起来穿了外套就走,“哥去报社啦,车给你留着你自己去学校!”
“着急看表情也不差这么会儿啊!”
黎嘉骏徒劳地伸出手又放下,非常无奈,只能继续看新闻。这个新闻只有寥寥数字,占了超小的一个版面,一眼就看完了,就是前天,十月二十七号发生的事,仅仅讲了台湾原住民于雾社公学校运动会上袭杀日本人,造成日本妇孺一百多人死亡,很快被镇压。 黎嘉骏放下报纸,喝了一口咖啡.她不相信日占台湾那么久仅仅只有这么一次暴动,能放到这个报纸上可见事情不小,那么可以想见,报纸上至少少了两个字,应该是“血腥”镇压。 如果可以,好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按照她所了解的抗战时期中日双方惯有的死伤比例,如果日方损失了一百多人,那台岛上的土著人,肯定死了不止一千人。 想象一下,高中出操时满满一操场的人,密密麻麻,生龙活虎的,突然空了三分之一…… 那么多年了,台湾没指望过谁,没依靠过谁,他们默默地抗争着,前赴后继。大陆呢,自身难保,捉襟见肘,能给予的,大概也只有最廉价的精神支持了。 她不知道在台湾的同胞经受的到底是怎样的生活,也不知道日本到底在占领期间实行的是怎样的政策,在现代她没怎么听见哪个台湾的同胞在诉苦,可一个需要反抗的统治必然不是温和的,更何况还有每一次反抗后一层层解不开的血仇,“霓虹君”不是什么温和的脾气,这个新闻并不是雾社事件的终止,应该是一个更血腥纠缠的开始。 而显然,这个痛苦的过程,还要经历很久很久,直到她回到这个时代,还没见结束的迹象。 黎嘉骏呆呆地瞅着报纸,忽然感觉很累很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