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原大战的爆发让关外喜闻乐见了许久,本以为又是那群熊孩子一时兴起野外啪啪啪一下,却不想竟然有种没完没了的感觉。 而就在不久以后,黎嘉骏才知道,为什么五月那天刚开门时,两个哥哥的表情会那么黑。 其实她的嘲讽多余了,他们的心情远比她还要沉重,也远要幸灾乐祸。 原来,关外,也才刚刚结束一场大战。 中苏同江之战。 那是在黑龙江省打的大战,算是张少帅上任后的第二把火。国内形式上统一后,日苏对东北的国中国一样的占领如同眼中钉一样让蒋委座和张少帅不爽,尤其是牢牢把持中东铁路的北极熊简直拉满了仇恨。 蒋委员长的大儿子蒋经国还被扣在西伯利亚吹风呢! 一阵你来我去的摩擦以后,全国抗苏热情高涨,各处军阀大哥都拍着少帅支持他打,蒋委座甚至还发表了所谓绝不退缩的对苏宣言,少帅满心都是抽过大烟以后的白茫茫的壮志豪情,没说的,捋袖子干吧! 然后,就被干回来了。 其实仗打得还是很勇猛的,可惜对面硬件软件都比己方好,连指挥都是号称“远东军魂”的加仑总司令。 本来僵持的状态,人家一来,迎面撂倒,气都不带喘的。 其实黎嘉骏也不造加仑是啥,大哥也不清楚,只是这一战打过以后,东北军就都知道了。 可这点来讲,黎嘉骏觉得冠了这么大个名头,没道理她听都没听说过这个人,唯一有可能的就是这个军魂在二战开始前就真的成了军魂了,于是心里又是感叹又是遗憾。 大爷您不世奇才就用在折腾咱身上太让人心酸啦,大爷您那么有才怎么不撑着点儿去打完德国打“霓虹(日本)”啊! 结果这场大战后,被一炮打怂的东北军根本不想反抗,直接叫停投降,于是形式上被统一的东北王张少帅不通知中央擅自签订了一条丧权辱国的《伯力协定》,不仅中东铁路没要回来,咱们的鸡冠黑瞎子岛,也被割了出去。 国内一片哗然,中央愤怒无比,南京政府发电说不承认,但此时黄花菜已经结冰了。 “那时候真的不能打了?”
黎嘉骏对此报怀疑,“你刚才不是说人加仑是拿海军开的刀?怎么陆军也跪了?”
大哥其实平时营里训练很忙,好不容易有个轮休就耗在傻妹子身上了,但他也没很不耐烦的样子了,喝着妹子亲手孝敬的咖啡思考了一下,缓缓道:“谁说不能打呢,我们一步都没后退啊。”
“三江口海战,他们海军打过来的时候,我们能战的只有四条船,其中两条,全是其他国家退役的破船,上去没几分钟就败逃了,剩下的两条,一条江安,有动力没炮,一条东乙,有炮没动力,它们一条拖着一条,被对面三条大船围追堵截,硬是打穿了对面的旗舰,直到江安被打得失去动力,双双自沉。”
那声音太平缓,黎嘉骏眼泪差点掉下来。 “你以为另外两条败逃的就怂了吗?它们休整了一下,又回到了战场,没过几天,富锦水战,一直打到兵尽弹竭,便也自沉,追着他们三江口的兄弟去了。这一仗,咱们的海军,全军覆没。”
“哥,你别说了。”
黎嘉武眼眶通红,他的腮帮子剧烈颤抖着,深深地吸了口气,起身进屋,随后拿来一本皮本子给她:“你不是感兴趣吗,看吧。”
说罢,便端起咖啡坐在一边,晒着太阳,望也不望她一眼。 黎嘉骏翻开本子,里面密密麻麻写着很多摘抄,有些是报纸上剪下来的,有些是手抄的,一开始有些文章的段落,后来则大段大段的军部电文,几乎就是一个简化版的史料历史书!她瞄了一眼,最早的时间竟然是五年前,而这本本子上还标着个“二”,显然是黎大少的第二本摘抄本,正激动着,却发现有些地方有第一人称,以为是有点日记性质的,便不敢多看,无助地望向大哥。 大哥无奈:“怕什么,哥敢给你还怕你看?”
“可是……” 黎大少放下咖啡杯一把拿过本子哗啦啦一翻,点给她看一段手抄的字:“这儿,看吧。”
海战失利后,陆战随即而来,可被一顿打蒙的中方指挥官张作相司令已经失去了思考能力,犹豫不决,迟迟不敢派兵援助前线。守备黑龙江的只有两个主力旅近两万人,他们孤军奋战、誓死不退,直到被团团包围,韩光第的第十七旅八千多人全部战死,整个建制都被完全消灭,剩下的梁忠甲的第十五旅数次突围不成,只能被迫投降。 “那个加仑把所有俘虏都送到最艰苦恶劣的矿山去做苦力,去年年底才刚回来,死的死、残的残,大部分都不成人形了。”
大哥往黎嘉骏的心脏上又补了一刀。 “这个张作相……这个张作相……”黎嘉骏咬牙切齿。 黎嘉武摸了摸她的头:“当年大帅刚死,少帅年少,将军们谁也不服谁,一致推举张作相司令坐上大帅的位置,全因他为人厚道,能够服人……结果张司令穿着丧衣与会,硬是把少帅推了上去……当年他什么都不用做,整个东北都是他的,可他宁愿给兄弟的儿子保驾护航,你还说他是坏人吗?”
“没说他是坏人哪,可没这金刚钻,别揽这瓷器活啊!”
“妹子,我们打怕了……”大哥长长地叹一声,“除了内战,这百年来,可曾赢过一个外敌?”
“……”这问题,前后俩黎嘉骏一个都答不上来。 “哟,怎么了闺女,你大哥又欺负你了?”
许久不见的黎老爷突然出现在阳台门口,手里握着毛毡帽子探头看进来,做出横眉竖目的样子,眼里却微微带点儿笑意。 又?两人站起来问好,黎嘉骏狐疑地斜着眼观察大哥听到这个又字的表情,见大哥一副什么都没听到的样子,她嘟囔着:“没有啦……大哥在跟我讲打仗的事儿。”
“嘿,你个臭小子自个儿连猪血都没沾过还敢装大尾巴狼?”
黎老爷一点都不温柔地把一帽子砸大哥头上,“讲出些啥花样来了?”
“我讨厌张作相。”
黎嘉骏总结,“这样的人怎么敢做大司令。”
“那你说谁来做?”
“反正不该是他。”
“你家少帅?”
黎老爷笑着打趣。 “他行吗?”
黎嘉骏反问,除了民国四大美男和西安事变,她还真不大清楚那是个什么样的人。 “哎……”黎老爷惆怅起来,双手背在身后,仰天叹了口气,“小六子,熊孩子啊。”
“噗!”
小六子就是张学良的小名儿,如今大叔黎老爷说起来,分外应景儿,黎嘉骏忍不住笑了起来,却发现黎老爷望着远处,眼神空茫茫的,不知道被勾起了什么伤心事,“爹,怎么了?”
“大帅他啊……”黎老爷一阵阵叹气,“他给他儿子留的那么大个基业中,在你爹看来,最宝贵的,还就是你杨伯伯了。”
“杨伯伯?”
黎嘉骏小心翼翼地望向黎大少,那是谁啊? “杨宇霆杨伯伯。”
黎大少趁黎老爷还在沉思中,快速低声地报答案,“之前一直辅佐大帅,少帅上去后被卸掉很多职务,最后当东三省兵工厂的总办的时候,对我们家颇为照拂,后来……你还想不起来?”
别逗了,就算不信我是穿越的也该知道我完全不记得啊!黎嘉骏很想挥鞭催更。 “哎,后来,走了鳌拜的老路,被少帅擒杀于老虎厅。”
大哥偷看了一眼大哥,“连着他的同僚常荫槐主席一起,那事儿被人称作……‘杨常而去’。”
“……有意思吗?!”
黎嘉骏指的是“杨常而去”,她见黎老爷没补充说明的意思,只能再问,“爹的意思是,这个杨伯伯其实很有才?”
“没有他,这个东三省再过三十年也不会有这景象!”
黎老爷霍然插嘴,颇为激昂,“要不是他,东三省早就成日苏租界了!杨公之大才,可经天纬地!他坐镇大帅左右那么多年,什么南京政府,什么日本人,什么苏联人,谁敢耍小聪明,谁敢?!他若在,我们怎么可能白白易帜!他若在,怎么可能让少帅打那场割地赔款的臭仗!他若在,怎么轮得到张作相指挥!大帅在的时候,全仰仗他和常荫槐出谋出力,那时候那群狗东西上蹿下跳,可曾占着一分便宜?!而现如今,大帅刚去,不出一年,东北易帜,不出两年,就……就割了地啊!”
说着说着,黎老爷竟然哭了起来,像个小孩儿:“杨公啊,吾等无能,让你被无口小儿所害,含冤而死,徒背骂名啊!”
“爹!”
大哥大惊,焦急地喊了声,“骏儿,扶爹进屋!”
说罢,他靠近围栏,向四面紧张地张望起来。 惊讶于黎老爷为什么突然这么悲愤,又心有戚戚的黎嘉骏把黎老爷半扶半扛地弄进屋子,关上了阳台门。 黎老爷坐在沙发上还在呜呜呜地哭,黎嘉骏也不知道说什么,只能在一边坐着,一遍遍摸着他的背:“爹,您别哭了,您别哭。”
“闺女啊,你是不知道。”
黎老爷开口,声音嘶哑,唇齿间还缠绵着泪水,“你杨伯伯知道自己要死啊。”
“啊?”
“当初我们一时兴起,让算命先生给他扶乩,得乩语为:杂乱无章……扬长而去……” “……” “我们劝他快脱身,那时候他一身的职务被卸得仅剩下一个兵工厂总办了,可他不肯,还是递上了那份要求。”
黎老爷掏出块手帕颤抖着擦着眼睛,“他和常主席早就知道那个中东铁路是个隐患,便想让那小子成立个东北铁路署督办,让苏联人没法独占铁路,这是我们的地界和政府部门,我们有法、有权使用这个铁路,久而久之,苏联人怎么想我们管不着,可铁路我们是用着了,如果他们不忿,要打,那就是他们的错……只可惜,那时候,你杨伯伯说什么,那小子都以为他想夺权……奸臣善言,忠言逆耳啊!”
“现如今,几个小日本就能把上面的人耍得团团转,只可怜我们这群仰人鼻息的商人,自己人,贪,外国人,抢!穿得光鲜,活得还不如一条狗!”
黎老爷猛拍桌子,刚好和黎大少进来时关门的声音重合在一起,惊得黎嘉骏一跳。 “哥……” “回房去,让爹静一静。”
“哦。”
黎嘉骏站起来往楼梯走,一步三回头的,等上了楼梯进房前,她推着门又回头,却见黎嘉武跪在离老爷面前,磕了一个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