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见?】 距离秦越发出这条微信已经过去了八个多小时,对方依然没有回复。 现在是下午三点半,秦越刚下早班。 和周围行色匆匆,准备回家带孩子,或是纠结等会儿去哪儿消遣的工友不同,她屈腿靠着更衣室的衣柜,头稍偏,左手一下下捏着僵硬的脖子,右手将微信从和名为“……”的聊天界面切出来,浏览订阅号消息。 更衣室里吵吵嚷嚷的,关系不错的老师傅从旁边经过,笑着寒暄,“小秦,忙一天了,还不下班啊?”
秦越熄屏手机,抬起头说:“就走了。”
“哎呀,你这个脸色不对啊,身体不舒服?”
“没有,下午比较忙。”
“哦哦好,你自己注意点啊。我先走了,明天见。”
“明天见。”
老师傅快步离开。 秦越听着她匆促的脚步,转头看向相反方向。 下班不过三分钟,拥挤逼仄的更衣室就已经人去室空了。 电子厂的工人。 这份工作还真是没几个人留恋,就更别提喜欢。 但也是人之常情。 每天三班倒,在生产线上重复、机械、不间断地劳作,却只能领到刚够生活的微薄薪水,论谁都不太会心存热爱。 尤其是那些生命尚有无限色彩,对生活尚有无穷妄念的年轻人。 车间里每天迎来送往,很少有年轻人甘心在这个一眼就能看到头的地方蹉跎时光。 而她,秦越,今年还不满25岁,就已经在这里工作了快6年。 这个数字还在持续、缓慢地向上增长。 秦越收回视线,用舌尖润了润长时间没进水,有些发干的嘴唇,接着抬手,摘了头上的浅蓝色防静电帽,又在转身开柜门的时候,将低低挽着的头发随手拆开。 海藻般的长发随着她的动作倾泻而下,发尾盘出来的自然卷在能看见尘埃漂浮轨迹的空气里弹了两下,乖乖垂过腰际。 “越啊,你吃饭的营养得是全让头发给吸收了?”
工友兼好友关向晨叼着根冰棒过来,语气夸张,“瞧这发量,瞧这发质,瞧这完美的弧度。啊啊啊!我被嫉妒蒙蔽了双眼,想一把给你薅光!我的功德啊!”
关向晨说着就要伸手去摸,被秦越一个眼神扫过,立时装出一脸无事发生的模样靠到旁边,盯着她正在解扣子的动作,说:“为什么防静电服穿我们身上丑不拉几的,到你这儿就跟换了个款式一样,不止不土,还有点,唔……” 关向晨稍一琢磨,自己先乐了,“越儿啊,你穿这身跟搞科研的一样,高级。”
秦越没接关向晨的话茬,两肩往后一压,防静电服顺着胳膊滑下来,挂在她筋骨清晰的腕上,“你今天不是晚班吗,这个点跑来干什么?”
关向晨嗦口冰棒,长吁短叹,“生产二线的小白你还有印象吧?她男朋友不远千里跑来江坪给她过生日了。人小情侣小别胜新婚,不去宾馆过个夜肯定说不过去,可怜我替她上了中班,还有自己的晚班,妥妥一大冤种。呜呜呜呜,越儿啊,你赶紧哄我,像我这种身残志坚的单身狗,没有安慰会死的。”
秦越无情地推开关向晨蹭到自己肩上的头,拿了手机往出走,“哄不了,我今天有事。”
关向晨咬牙,“什么事比你闺蜜的心情还重要?”
秦越垂着手,质地粗劣的短袖勾勒着她平直的肩骨,“今天周五。”
“卧槽!”
关向晨惊呆了,“我竟然把你跟那谁每周卿卿我我的日子给忘了,罪过罪过!”
“话说回来。”
关向晨盯着秦越,突然深沉,“你俩这马上都三年了吧,还没断呢?”
秦越顺手把一扇敞着的衣柜门推上,说:“没有。”
关向晨连声唏嘘,“啧啧啧,一个是工厂里拧螺丝的,一个是重点大学搞研究的,你说她是咋隔着十万八千里的差距看上你的?脸蛋?身材?”
关向晨咬着嘴唇,仔细打量秦越。 秦越是标准的骨相美,四高三低,轮廓分明。她的五官立体又端正,但不比耀眼的浓颜系美女那样量感大,色彩重,一双眼跟古井似的,你不招她,她就永远不动声色,招了也不过波澜不惊地扫你一眼,让你自己体会。 说实话,挺唬人的,要是再带点姐系妆,妥妥就一人均恋姐的姬圈天菜啊哈哈哈哈。 关向晨在脑子里疯狂发癫,然后眼一耷,嘴一撇,用力在秦越后肩推了一把。 秦越没防备,脚下一个踉跄,狠狠撞上衣柜。 秦越莫名其妙,“疯了?”
“你才疯了!”
关向晨磨牙,“你为什么从来不化妆?!”
还不打扮! 这会儿身上穿着她趁买一送一,从地摊上给两人淘来的白短袖,素得跟颗小白菜似的,一锅油估计都炸不出来多少金黄色! 暴殄天物属实是! 太简直了! 关向晨越想越生气,愤愤地抱着胳膊盯人。 秦越懒得理她,头转向一边,用手腕掩了嘴唇,低声咳嗽。 她咳得很克制,抖着肩,皮肤冷白,眼底却生理性泛了红,跟披拂在寒冬里的风月似的,柔柔弱弱,特招人心疼。 关向晨喊一声“妈呀”,连忙走过来,边帮秦越拍着脊背顺气儿边吐槽,“维修部那帮老油条,稍微有点难度的活儿就全往你身上堆,算工资的时候又一个比一个会抢功,就你个锯嘴葫芦,成天不声不响,给什么干什么。你说,今天上班是不是又一动不动坐了八个小时?”
秦越否认:“午饭歇了半个小时。”
“半小时有屁的用!”
关向晨气不打一处来,视线对上秦越的脸,被她白惨惨的脸色弄得没一点脾气,“你和那谁不是晚上才见么,先回去睡会儿吧。”
秦越“嗯”一声,余光不动声色地往手机上瞥。 这会儿还没联系她,晚上见不见的,已经不好说了。 两人走出更衣室,秦越的徒弟谷桃着急忙慌跑过来说:“师父,主任找你!”
秦越刚又咳了,胸腔里还不太舒服,缓过几秒才问:“什么事?”
谷桃说:“有个客户在我们这儿打样小批量,结果板子不工作,申请退款又被我们拒绝,就跑来闹事了。主任让你过去看下板子到底是什么问题。”
“闹就闹,找阿越干嘛?”
关向晨不满,“她就一焊接工,拿着卖白菜的钱,操着卖白.粉的心,每次出问题就找她,烦不烦啊!实在不行,把主任的位置让……” “向晨。”
秦越打断关向晨后半截“大逆不道”的话,问谷桃,“人在哪儿?”
谷桃讪讪,“生产三线。”
“我去看看,你,”秦越转向关向晨,“去上班。”
关向晨一腔热血被冷落,人都麻了,“绝交!必须绝交!唉,你就这么走了?高低求我一句啊!”
秦越走得干脆利落,头也不回。 关向晨难以置信,扭脸就跑去忽悠她徒弟,“桃桃啊,要不你跟我吧?我技术也挺好的,还比你师父资历长。”
“哈哈。”
谷桃干笑,“背叛师门会遭雷劈的。”
“不背叛,你迟早会被她劈。”
关向晨危言耸听,“三月份小白犯错,你师父面无表情地给她善后,吓得她差点上吊的事,你忘啦?”
谷桃伸手,“我五月才进厂的。”
“哦,那这事儿我就更得给你好好说道说道了。”
关向晨勾住谷桃的肩疯狂发挥,“别看你师父平时不愠不火,与世无争,就算是刚上完大夜班,睡不到两个小时,被人一个电话薅起来也没什么起床气,其实啊,她那人办事儿可不厚道了……” 生产三线,秦越一出现,主任卫信成立即把她拉到旁边小声命令,“是我们的责任也要说成不是我们的!”
秦越不予置否,走到桌边拿了块已经焊上元器件的板子目视检查。 来闹事的人看她态度随意,语气顿时更加恶劣,“你谁啊!你们别以为随便找个人就能糊弄,我们公司也是有研发的,这块板……” “重做。”
秦越说。 轻飘飘的两个字出口,在场的人都有点愣。 没等反应过来,秦越已经放下板子,食指在5G模块上点了点,说:“是不是连不上?”
问题一针见血地被秦越指出来,来人下意识承认,“是啊,AT命令早就调通了,不可能是软件问题。”
“嗯,是板子的问题,天线拉太远了。让人调整布局重新投板吧,别找没经验的新手。”
秦越放下话,转头对得意洋洋的卫信成说:“没别的事,我先下班了。”
“你回去是不是要坐公交?”
“是。”
“哎呀刚好!顺路去隔壁去送几块样板。”
秦越靠在桌边,轻轻扇了一下睫毛。 隔壁是前几年新建的大学城,他们厂和里面的几所大学都有业务往来,其中最频繁的要属江坪大学,最近有业务的则是二院——电子工程学院。 沈见清是二院的老师,本该和秦越今晚有约,却迟迟没有回她微信的那个“省略号”。 “主任,我去送吧,师父修了一天板子,挺累的。”
好不容易从关向晨那双魔爪里逃出来的谷桃积极地跑过来说。 卫信成转手就要把盒子给她。 秦越先一步接住,问卫信成,“给谁?”
“二院,陈薇陈老师。”
卫信成指指盒子,“上面有陈老师办公室的电话。”
秦越说:“好。”
说是隔壁,其实还有段距离,再加上郊区的地跟不要钱一样,几所学校抢着占,以至于秦越走了大半个小时才终于找到二院。 八月的午后,蝉鸣嘶哑,树木懒怠,高悬的太阳像是要把地上的一景一物统统烤化才肯罢休。 秦越却仿佛不知道热,安静地站在楼前一处阴凉地儿给陈薇打电话。 她的眼睛安分地垂着,只在门口有人进出时会稍稍抬起来一点。 看着很不经意。 “喂,谁啊?”
陈薇烦躁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 秦越压着喉咙咳了声,惜字如金,“领科电子,来送样板。”
陈薇立刻变了态度,“你好你好,方便送上来吗?暑假学生少,腾不开手。”
秦越说:“送到哪儿?”
陈薇,“312,雷达信号处理实验室。”
312在走廊尽头。 秦越贪恋楼里舒爽的凉意,步子迈得很温吞。 走到一半,后方忽然传来开门声,随后是清脆利索的高跟鞋声。 秦越没机会穿高跟鞋,不确定不同的高跟鞋发出来的声音差异能有多大,但身后这双踩踏地面的频率她似曾相识。 秦越侧身回头。 她在太阳底下晒久了,视线还没有完全适应过来,看东西影影乎乎的,只能隐约分辨女人窈窕的身段和干练的气场。 除了沈见清,二院应该找不出第二个走路带风的女老师。 果然,看到秦越的沈见清一怔,加快步子走过来,问:“你怎么在这儿?”
沈见清的声音没收着,语速很快,回荡在阴凉寂静的楼道里,像是质问。 秦越知道她没有,她只是习惯雷厉风行的作风。 时间在她那儿总是很赶。 秦越用纸盒磕了一下腿,准备解释。 话没出口,沈见清恍然大悟,“今天周五?!我真忙糊涂了,没顾得上看手机。你是不是给我发微信了?”
沈见清自顾拿出手翻看,“还真是啊。”
沈见清笑着抬头,恰好一滴汗从秦越颈侧滚落,没入衣领。 她的衣领比较宽大,一路走过来随着肩膀晃动,滑落不少,已经不能完全藏住胸前旖旎。 于是,透过走廊里隐约的光线,沈见清清楚看到那滴汗如何滚入深谷,又如何在沟壑上方留下一道清晰的水痕。 沈见清停了几秒,才将视线移开,咽了一下喉咙,说:“不就迟一会儿回你微信,怎么还找上门了?秦师傅……” 沈见清抬手,食指指腹在秦越脖颈里蹭了蹭,撩开粘在皮肤上的发丝,低低笑着,“快三年了,你怎么还是这么热衷于和我上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