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抹殷红的胭脂。
如三道侵骨蚀心的剑痕,深深地镌刻在萧惩的左边脸颊。
映着他似雪肌肤,越发显得明艳凄绝,清妍动人——
与那张平平无奇的脸皮毫不相同。
无疑,即使薄施粉黛画了淡妆,但五官的底子,萧惩显然用的是真容。
颜战的目光一瞬不瞬。
薄薄的镜片之后,深黑如海的眼眸幽幽暗暗,掠过一丝惊艳。
然而更多的,却是心疼。
萧惩被盯得有点儿不自在,忍不住心虚地问:“干嘛这种眼神,我看上去很奇怪吗?”说着,下意识就去摸头上的假发,“是不是这套妆发太……”
“不奇怪。”
颜战温声打断他,目光温柔地望着他,缓缓抬手,微凉的指尖轻抚上他脸颊的伤痕——就像在触碰易碎的瓷器一般,动作轻柔到像是羽毛。
“很好看。”他说。
颜战的回答让萧惩愣了一下,这是第一次他感觉自己与对方之间的距离并不遥远。颜战望着他的目光就像是望着自己的最珍爱之物,温柔缱卷,深刻隽永,不由心中一动。相由心生,于是笑容也变得越发灿烂,他放下挠头的手,说:
“真的?”
本是再寻常不过的笑靥,这样浅淡的弧度他的嘴角一天能翘起来八万次,却不知每一次在颜战看起来都是极致的魅惑,需要极致的克制。
“想安慰他就抱住他!”
“就应该一把搂住!吻他!”
单手捧着萧惩的脸,颜战显然略微有些失神了,柔软的指腹在他脸颊的三道伤痕上反复流连,压抑到指尖都在微微颤抖——
萧惩只是笑,他心知对方已将自己这三道殷红的伤痕看穿。
而颜战也同样心知,萧惩已知他已将这三道殷红的伤痕看穿。好在终归是理智又一次占据了上风,便也跟着弯了弯嘴角,扯出一抹笑来,说:“你这妆容,这伤痕,真的很好看。”
他终究还是放弃了一些东西。
而当他决心放弃的时候,他听到心底那道小小的声音在痛骂着:
“懦夫!你就是个懦夫!”
“呵——”
萧惩摇摇头,指头轻戳了下他的肩膀,道:
“最会哄我。”
但眼中的笑意掩盖不了他被夸赞之后的愉悦。
这就够了。
颜战心想,四目相对,他眼神中满是宠溺。
岂料两人“眉目传情”刚说要起了个头儿,玄澈的大嗓门就煞风景地喊开了,怒气冲冲地盯着颜战的手嚷:“没够了是不是?你小子占便宜没够了是不是?往哪儿摸呢,竟还摸起来没完了?!还不赶紧把你的脏手给我从小西风脸上拿开!”
“……”萧惩无语且嫌弃地白了玄澈一眼。
颜战猛地回神,触电般收了手,收手之后甚至还无所适从地缩了缩指尖,一丝局促和慌乱飞快地在他表情中闪现又消失,目光错了错,避开了萧惩的视线。
萧惩还是头一次见他这么尴尬,不厚道地有点儿想笑。
“…………”
鹤翎轻“咳”一声,忍着笑,拉拉玄澈的衣角。
玄澈:“干嘛?!”
鹤翎转头对玄澈耳语:“玄澈君,你是真看不出来还是装看不出来?”
玄澈用眉毛拧出一个大大的问号,说:“看出来什么?”
“看出来他们二人……”
鹤翎话说到一半又止住,一摇头一摆手,笑:“算了,这种事情只可意会,不可言传,要是全都说破了也就没有那层意思了,还是你自己慢慢观察体味吧。”
搞得玄澈云里雾里:“神经病啊!”
萧惩忍俊不禁,觉得犯起尴尬症的颜战有种孩子气的可爱。
忽见颜战垂了垂眼,挺拔的身形一矮,突然单膝半跪在他面前,吓得他退后半步,轻呼出声:
“欸?”
颜战轻轻捉住他纤细的脚踝,温声说:“别动。”
萧惩这才意识到,是他的鞋带儿绑错了,颜战在帮他重新绑。
这怎么行?他生前死后加起来统共八千多年还从来没有受过这待遇,又是这样一位金质玉骨的璧人儿,简直受宠若惊诚惶诚恐,赶忙拉人起身,道:
“不用,我自己来——”
“小事情。”
颜战不待他说完,就抢先说:“萧萧不必介怀,能照顾到你,是我毕生的夙愿。”
即使是抢话,仍字句清晰不疾不徐。
声线听似轻缓,却每一个音节都铿锵有力,仿佛是从肺腑深处呼出的。
“咦?”
萧惩身后,四百多名姑娘们互相对望,脸上都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容。
“……”垂眸望着颜战的发顶,他跪着的姿势虔诚到像是侍奉神明的信徒,萧惩忽然间有许多话哽在喉头,不知该如何开口。
只见颜战动作熟稔地将短靴上的黑色绑带解开,重新围着萧惩的小腿缠绕几圈,编成网状图案,勾勒出他修长匀称的小腿线条。
这才起身,目光落在他的发髻上,又轻轻蹙起眉头——
似乎,还少了点儿什么。
萧惩敛了敛神,看他皱眉,道:“怎么?”
颜战不语,略一思索,抬手摘下自己的银色素簪轻轻插在了萧惩发间。随后细细端详了他片刻,笑意重回眼底,满意地说:
“这样就好了。”
萧惩跟着抬手往头上一摸,指尖触到簪子,不禁一怔——
在颜战头上戴着时,他一直以为簪子是银质的,但这一摸才发现,触感远比银要阴冷许多。
直接地说,根本不像是阳间的东西。
但奇怪的是,他竟然对这发簪油然而生出一种莫名的亲近之感。
他一向胸怀开朗不拘小节,然而此刻面对着颜战的视线,心中却突然涌出许多念头不敢往深处去想,更不敢往细处去问。他鲜少有这种畏首畏尾如鲠在喉的时候,良久,一弯嘴角:
“多谢。”
声音里却多了丝不同寻常的喑哑。
颜战的神色倒是依旧如常,笑:“刚说了,都是小事情,你不必介怀,更无须道谢。”
海底诡谲莫测,水君府灯华璀璨。
夜明珠清冷的光华映着发簪的素雅银韵,和风习习吹过,缭乱了萧惩的额前碎发,他望着颜战,是诉不清的欲言又止。但沉默片刻,终是轻轻地别开了眼,将眼角的一抹绯色隐于深黑海底的无声叹息。
鹤翎的目光在萧惩身上扫扫,习惯性地做了个敲扇的动作,道:“不过话说回来,萧兄你这姿容,这身段,妙啊,当真是妙。你若是女子,我定会倾心于你。”
“……”颜战瞥。
玄澈翻白眼:“他是男的你也可以,他可是个基佬!”
萧惩说:“别,基佬不假,但也不至于饥不择食。”
鹤翎:“咳!”
萧惩笑:“不是说你差。”
鹤翎意味深长:“懂,鬼王已心有所属,于是其他人就都成了过眼云烟。”一顿,笑问:“想好叫什么了吗?”
萧惩:“什么‘叫什么’?”
鹤翎:“既然是姑娘,就该有姑娘的样子,名字也一样。不如现在就取一个闺名吧。”
“你想的还真周到。”
萧惩啧了声,看向颜战,笑:“我肚子里墨水儿少,要不你帮我想一个吧。”
“嗯——”
颜战略一思索,温声道:“‘卿卿’如何?”
“亲亲?”
萧惩表情复杂。
颜战一看就知道他想歪了,不禁笑得几分促狭,解释:“是‘卿卿骋少年’的卿卿。”
鹤翎抚掌:“妙啊,红颜又惹相思苦,此心独忆是卿卿。”
“……”
尴尬,萧惩呵呵呵呵干笑一阵儿,道:“怨我没文化,怨我没文化。”
“没有。”
颜战打趣:“单纯不是你的错。”
萧惩挠头。
玄澈鄙夷地嘟囔:“就他还单纯,为了接近他你可真是什么花言巧语都编的出来,也不怕瞎话说多了会被天打雷劈。”
殊不知,现在的情况根本不是颜战要刻意接近萧惩,而是萧惩想要靠近颜战却屡屡吃了闭门羹。
鹤翎握拳挡在嘴边:“咳!好了玄澈君,咱们该走了。”转向萧惩,“密道就在桌子底下,刚刚我与玄澈检查过,里面有阵法直通皇宫。”
萧惩点头。
鹤、玄二人先一步钻进密道,他正要跟上,想起姑娘们,脚步又一顿,回头道:
“去一念城的路刚刚在房里我已经跟你们说过了,到时候会有人接应的。进了城,无论是想定居还是投胎,都可以找一位姓‘舟’的大人,我已经跟他说过了,他会给你们安排。”
“谢谢王上。”
姑娘们齐齐对他行了福身礼,道:“我们商量好了,大家一起去投胎,来世再做好姐妹。”
“这样也好。”
萧惩说,虽然身为鬼王,但他情愿鬼界不要这么繁荣昌盛,期盼鬼民的数量能少而又少,鬼域的疆土也能小而又小。
倘若哪天,鬼域能空。
世上仅他一个永不超生的鬼,而其他都是普普通通的人时,那才该拍案叫好!
.
告别姑娘们,钻入密道。
果然见有一道传送阵法。
但古怪的是,阵法上虽然有着浓烈的鬼气,却只沾在表面,而阵法核心萦绕着的,竟是极为纯净的仙气。
萧惩眉头微皱,脑海中飞速闪过一个人名。
传送阵一瞬千里,但各不相同。
如萧惩,是走虚空,如玄澈与鹤翎,是走天上,而水君府的这个,则是一半水路,一半陆路。
眨眼到了皇都。
隐约能听到头顶的地面上传来车马声、吆喝声,还有世家公子逗鸟、遛狗,唱曲儿的吵吵嚷嚷。
这就要出阵了,萧惩忽又想起一件事来,冷不丁喊前方二人站住,道:
“且慢,我身上的鬼气跟煞气都太重了,女鬼靠近时定会发现!”
玄澈一顿,回头道:“这还不简单,你把你身上的鬼气跟煞气都封印起来不就成了?”
萧惩:“封印?”
鬼的法力都是与鬼气融合在一起的,法力越强,鬼气也就越重,封印了鬼气就相当于将法力也一并给封印住了。
而鬼若没了法力,简直比凡人还要虚弱。
即使仅是暂时的,对萧惩来说,也是极其危险的。
鹤翎说:“只能如此了,萧厄君。不过请你放心,等你将法力封印之后,我与玄澈君一定会保护好你的。”
“……”
萧惩扶额,也的确没什么更好的办法,淡淡:“也好。”
说罢,抬手轻轻在额头拍了三次,灵力倒灌入四肢百骸,封锁住每一道脉门。为防止无意间自行冲破封印,特意下了时间限制,以三日为期,在此之前无法解除。
鹤翎与玄澈对视一眼,双双化作一缕银线飞入萧惩衣袖。
变成一道银边镶在荷叶袖口。
行动间影影绰绰清姿曼妍,更添几分别致。
“…………”
萧惩笑了笑,道:“二位,诚会玩。”
说话间阵门已至。
萧惩一脚踏出,外面天光大亮,高悬的冬日艳阳刺得人有些睁不开眼睛。他微微眯眼,还没来及观望四周,就听身后有六七人朝这边跑来,边跑还边说:
“国主刚刚翻了苏小主的牌儿,但这会儿子她人不知跑到哪里去了,真真是急死个人!”
萧惩回头,看到是几名小宫女。
但也是回头的这一瞬间,心里“突”得一跳——
不知何时,一直跟在他身后的颜战……竟然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