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场后侧，白桦林后的大片旷野之上，连山成海的骑兵此刻如同雕像般沉默地停留在原地。
虽然没有条例限制，但除了战马时不时发出的鼻息，很少有军士大声说话。
目光所及的东北方一直到东南，厚实的黑色硝烟冲天而起。
黑云鹤思绪回转，脑海中满是复州百姓迎接他们的鲜花和掌声，然而此刻的西平营和游骑兵千户所，作为己方为数不多的机动力量，却始终游离在战场之外。
连带着前期扫荡后金哨探的绞杀战，也没有西平营的作战序列。
“我等到底要等到什么时候，到处都在打仗，唯独这里！”
“军令司信号发出之前，必须等。”张平安回答道。
“战机稍纵即逝，天天等那军令司的破令，万一被建奴哨骑找到了这里，那骑兵就丧失了突然性，到时候损失更大！”
“可这是命令！老黑。”张平安用不容反驳的语气说道。
“即便是皇帝，将在外，君命还有所不受。”
黑云鹤骑在马上，单手举起沉重的三眼铳指向北面，对着张平安大声吼道：
“老子要把进犯的建奴全部杀光，血债血偿！而不是在这里干等，眼看着前方的兄弟们和建奴死磕！”
这已经是黑云鹤第六次说出类似的话了，即便是张平安，这位社学骑兵科出身的骑兵总长，他的内心也逐渐觉得不该这么干等下去。
游骑兵和整编后的西平营，是黑旗军投入仅次于火器队的队伍，连士兵的伙食每顿都要比一般步兵多两个肉菜。
然而在战时，他们却躲在了战场后侧待命，只进行零星的小打小闹，并且在后金收回大规模撒开的哨骑后，手中的刀便再也没有见过血。
这和半月之前，骑兵盛大的进城仪式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复州城的百姓虽然非常害怕以前的官军，但却对面前的西平营以及黑云鹤非常熟悉。
城中最大的万民酒肆每天晚上都会在露天搭建戏台子，免费给劳作一天的百姓进行表演，而演出的内容，最近都替换成了一系列新剧——《辽东荡寇记》
不单单是西平堡之战被改编成了戏剧，而是自萨尔浒之战后，明军每一场血战都被改编成了戏剧。
萨尔浒之战，浑河之战，辽沈之战，辽西之战等等。。。
同时也包括了黑旗军的发展历史等等，经过艺术加工的戏剧，很快便在百姓之间流行了开来。
而黑云鹤，作为辽西之战中著名的大红脸，西平堡之战中唯一幸存后加入黑旗军的将军，在百姓之间莫名有着非常高的人气。
当萧清把黑云鹤本人来到复州城的消息传达给复州百姓时，原本戏剧上的一幕幕，和眼前西平营骑兵以及他的主将便重叠到了一起。
黑云鹤脑海中，满是那一天，入城时街道周围的百姓向他们欢呼雀跃，每个士兵都被撒了一身的野花。
“张兄弟，并非俺老黑想要不听军令，实在是觉得心中有愧啊！”
见张平安不为所动，黑云鹤怅然地叹了一口气。
“军令司。。。也罢，我派人去中军问一问吧。。。”
“这一来一回。。。唉。。”
黑云鹤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目光，这是他少有的情绪。
“兄弟，你可知，这复州卫的百姓，在万历四十年时，俺老黑亲自带兵镇压过他们。”
“那时候受了复州知县的委托，说是有乱民造反，俺就带着手下骑兵干了些现在看来见不得人的是，结果到最后才发现，所谓的乱民造反，就是一群被那些乡贤逼得走投无路的穷佃户。”
“你可知俺老黑和手下的兄弟们，那次在所谓的庆功宴上喝的是什么酒？”
“。。。。”
张平安沉默地看着黑云鹤，这是他第一次听到这种事情。
“我。。不怎么喝酒，游骑兵需要进行夜战，喝酒会降低目力。”
“呵呵，所以说老墨说你们还嫩。”黑云鹤惨笑着摇了摇头，抬头看向北方升起的烟柱。
金色的夕阳从一侧撒过来，在这位全副武装的将军和他的骑兵身上留下了清晰的明暗。
“我们喝的，不是什么上好的女儿红，而是由佃户子女们的血酿的血酒啊。。。”
“。。。。”
张平安缓缓策马上前，想要拍一拍对方的肩膀，手却在半空收了回去，他安静地在一旁，和陷入沉默地黑云鹤一起，注视着这片空地上同样沉默地骑兵。
在复州六十八号酒肆的高柜台前，来了两个人，一个书生模样，另一个年纪尚小，看上去是一个书童。
喝的微醺的文三娘取出一个铁盒，将里面的两本册子放在了对方面前。
酒肆老板娘依旧穿着她那宽大的袍子，秀发却整个披散了下来。
“大致的思路就是这样，你们就顺着这个思路润笔就行。”文三娘说罢，重重地打了一个哈欠。
原以为喝酒能够提神的她，没想到这东西对自己是反作用，好在手上的工作及时完成了。书生摊开了两手，疑惑地看着面前两本书册。
一本是记录黑云鹤在酒肆的所有行动诡计，很薄。
另一本则是文三娘的长期工作，为《辽东荡寇记》撰写新戏。
“这。。这么薄？”
书生名叫方清，是一名负责传递消息的暗卫，隶属于暗卫物流司。六十八号酒肆在他的负责范围内，平日里虽然清闲，但这次难得多了一个情报任务，让他不由得变得异常仔细。
“放心吧，货真价实。那家伙来酒肆，除了喝大酒，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听我说话。”文三娘笑着说道。
“行吧。。我知道了。”
方清将两本书册放进了身旁小书童的背篓里，回过身来时，文三娘已经为他倒了一杯热水，给小书童倒了一杯热奶。
看着温暖的水气，方清把沾满汗水手掌在裤子上擦了擦，而后拿起杯子抿了一口，而后小声支支吾吾地说：
“这几日集市戏台天天演到子时，你不去看看吗？”
“我就不去了。”
“可那毕竟是你写的戏。”
“是我写的戏，那又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