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树下,茅草和树枝简易搭了一片窝棚,里面整齐码放着几层卷起来的草席。
一截较大的断木上,一身破旧长袍的白须老者正拿着一本旧书诵读《论语》,四面围坐着十多名年轻学生。其中大的约莫有十七八岁,较小的估计只有八九岁,他们衣衫同样打满了补丁,破破烂烂,却又一尘不染。
见孟长柱端着粥来了,学生们纷纷侧身欢笑起来。
老者亦抚恤颔首,随即起身,盘腿坐在了一旁,将半截断木让了出来当做临时的餐桌。
“老荀,此地甚好,施的粥厚,里面也不掺麸糠,都是好米熬的。”
孟长柱小心地将粥碗在断木上,也同样盘腿坐在了老者旁边,众学生围了上来,各自看着眼前白粥吞咽着口水,却没人上前。
“同以前的规矩一样,今日哪个背的最好,便让哪个先吃。连山,还是老样子,就从你开始。”一改刚才冰冷的神情,孟长柱憨憨地笑了几声,而后看向了其中最年长一个青年学生。
老者在一旁微笑点头,示意学生们一个个开始背诵《雍也》,一人两个章节,正好十五人可以全部诵完。
年长的学生大多能流畅诵读,一些年纪较小的不免磕磕绊绊,却也还是能诵完。待众学生诵读完毕,一旁闭眼抚须静听地老者睁开眼望向了那名最为年长的学生。
“今日当是孟连山为佳。”
青年学生听了,脸上一阵欣喜,咽着口水伸手准备拿碗,却突然好像想到了什么,转头看向身旁年纪最小的一个学生。
瘦弱地身板勉力挺直着腰身,面色惨白却仍旧笑盈盈地看着众人。
“让“小颜回”先喝吧,他已经高烧了五日了,学生一会儿替怀民兄再去拿粥。”青年朝老者与孟长柱拱手施了一礼。
陈楚几人与荀怀民在不远处找了一处树桩歇脚,听了学生们的言语,荀怀民脸上不由露出了担忧的神色。
“荀先生何以忧虑?”陈树问道,荀怀民轻声叹息,指着远处的那名弱小学童说道:“那个叫“小颜回”的学生,五岁时就被父母送入了社学,六岁时抚顺遭乱,全家灭门。我们带着他四处流亡。”
荀怀民无奈地摇了摇头。
“这孩子自那时起便体弱多病,好几次都要不行了,却硬是强撑了下来。如今快十岁了,身体愈发瘦弱,也不知还能持续多久。”
“小孩子常年离乱,吃不饱营养不良会影响发育啊。”陈楚感叹。
“营养。。不良。。?”
“奥,这是我家乡的叫法,就是身体会长不好,容易生病的意思。”陈楚摆了摆手,而后问道:“荀兄今后准备作何打算?”
看着眼前一片萧索的场景,思索了良久,干瘦书生低下了头,朝陈楚俯首拜倒。
“谢陈先生好意,可我等社学众人实在付不起什么财帛了,只求能多留些时日,吃几日饱饭便可。”
“可愿在此安身?”陈楚看着远处学堂众人问道。
荀怀民一时抬头看向陈楚,睁大了双眼似是不可置信。
“可我等。。我等已被朝廷定为反贼。。”
“狗屁!”
陈楚一拳怒砸在身下树桩上,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
“你们要是真反贼,反倒不用三年来受尽这种苦楚,直接宰了那些狗官也好过受这鸟气。”
说罢沉吟了片刻,郑重对荀怀民说道:“长生岛可以容下诸位安身,却也是有条件的,在下从不做亏本的生意,还请同令堂与那位孟兄弟一起商议。”
随即起身拉着荀怀民来到了槐树下,荀怀民同老者介绍了陈楚等人,而后众人互相认识客套了一番。
老者年过七旬,身体硬朗,正是荀怀民的父亲荀辅。
“我等抚顺社学一共十七人,流亡辽东三年,处处碰壁,不知陈先生为何愿意收留我等?若是想要老夫首级叙功,还请只斩我一人。”老者不卑不亢,向陈楚拱手行了一礼。
“不敢受老先生大礼,我没有什么冠冕堂皇的理由,不过是出于公心与私意罢了。”陈楚回答。
一时间学堂众人皆一脸疑惑。
“你们的行为本身就是理由。”陈楚又说。
“公心上讲,老先生与荀兄、孟兄以及牺牲的标营兄弟将社学学子一个不少从抚顺救出,并完好无损地流亡全辽三年,且没有落下学业。”
陈楚说着内心激动,昂声道:“这便是圣人也不过如此了,在我家乡被外地入侵时,也有过同样的事情,长生岛虽然穷困,却都是有血性的汉人,绝不会亲眼看着同胞受辱而袖手旁观!”
在一旁听了许久的赵福也大声附和着。
“是啊!老先生千万要留下,咱孙家沟也还有个小娃娃要拜托先生教导。那复州知县马国成就不是个好鸟,若是去了复州社学,那还不得走了歪路。以荀先生的德行若是亲自教导一定能让他成材。”
“从个人私意上讲,我也有让诸位不得不留下的缘由”
陈楚话锋一转,使得孟长柱下意识警惕了起来,赵福感到一阵杀气,同样绷紧了神经,与孟长柱四目相对,互相盯着对方。”
“我的兵要认字,要有人教他们学问,教他们做人的道理,教他们为谁打仗,为何而战。”陈楚说道,而后停顿了一会儿,又继续道:“百姓也要知道谁在为他们打仗,他们要支持谁。而不是今日跟了明,后日跟了金,自己还整日过糊涂日子。”
众人不禁诧异,怎么军士,平民百姓也为何也要认字?
“这。。。”
老者一时为难。
“军士上阵厮杀自有军法与军令,百姓也当遵循朝廷法度,这难道也需要圣人教育?”
一旁赵福同样也感到疑惑,当初戚继光虽说也让兵士们知道百姓供养艰辛,可招募的也都是乡下老实巴交的矿工,农民,从来不曾专门在军中请教书先生。
陈楚见众人满脸疑惑,不禁觉得一阵焦急,起身直接跪在荀辅身前,而后直接五体投地,用力叩在了地上。
众人大惊,荀辅更是起身要扶,而陈楚执意不起,以头抢地大声说道:“贼势愈凶,如果只是靠堆砌军械和粮饷,长生岛绝无可能挡住建奴。届时广宁以东全部沦陷,就是人间炼狱,我等也会皆死无葬身之地。”
多日来积攒的压力一并爆发了出来,陈楚跪在地上任凭泪水不断滴落。
“遇到荀辅先生,知道了诸位事迹,我心里才算真有了战胜建奴的底气,原本只是想着到时候如何死的壮烈些,为关内多杀一些建奴,如今才有了一丝求活的希望!”
众人听罢皆一脸惊诧。
一旁赵福听了心中更加震惊,原以为陈楚常说辽沈失陷只是讽刺袁应泰,如今似乎是料定了辽沈必定会失陷一样,甚至已经做好了殉国准备。
“难道陈营官是鬼神转世。。”赵福越想越怕,微微打了个寒颤,随即将思绪拉回了现实。
“可是。。识字教书这种纸上功夫又怎能上阵杀贼呢?”荀辅看向陈楚,叹了口气。
“请先生在长生岛重开社学,收我们所有人为弟子。请先生的学生到军营中给军士们扫盲,给他们讲讲为何要打仗,宣讲我编写的条例。”
陈楚心中明晰,如果要几个月的时间就从零开始挡住建奴,只有自己前世所处的那个时代的那支军队能够做到。自己目前能做的,只能用尽各种手段朝那支子弟兵接近。
然而即便这样,也只是增加了一点可能性而已,若是努尔哈赤不同历史上一样,反而领着全部主力打过来,自己也照样必死无疑。
“军需,训练,建材,人力,我都有办法。唯独我自己写了这许多条例却需要众位先生代我教授给每个军士与百姓。”
说罢陈楚叩在地上便不再言语,静待着荀辅回答。
在场众人被震惊地说不出话来,一时冷场。此时在旁静听的“小颜回”却起身走到陈楚身边,同样跪在了荀辅面前。
“学生拜请先生留下重开社学。”
“小颜回”学着陈楚一样,叩了下去,稚嫩地童声勉力说着。一旁孟连山见了同样也跪到陈楚一侧。
“学生愿意去军营替圣人教化军士,拜请老师能够留下重开社学。”说着也叩了下去。
“愿与孟兄同去。”
一旁地荀怀民也同样跪了下去。
“老荀,多好的机会,总算找到一个安身之所,这里也不像其他地方,是个能久住的”
而后众位学生也纷纷陆续拜倒。
“好!”
虽然之前受了孟长柱标营大恩,但荀辅仍不愿意去教授军士与百姓。然而看到眼前众人,内心的固执也逐渐消失了,便大声应允了下来。
“老夫这三年来,早看清了这浑浊的世道,今日如梦方醒,自当献此残躯。”
听得荀辅答应了,陈楚内心顿时大松了一口气,一旁赵福同样也放下心来,之前商议好的苦肉计不成就要直接动手绑架,看来是用不到了。
陈楚跪在地上,两手搂住“小颜回”和孟连山,开心地朝荀辅傻笑了起来。
“你们从抚顺来,长生岛在抚顺西南,如今又是联合多方教化大众。不如就改名为“辽西南联合社学”如何?”
“辽西南联合社学?”
众人说着这个怪异的名字,却也不觉得有什么明显奇怪的地方。
荀辅思索了一阵,颔首道:“虽是第一次听说,却也形象,直观。那就叫辽西南联合社学吧,你且回去准备一根束脩,权当你们全军的入门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