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章
太康殿
已过子时,烛光轻轻晃动,萧定慷仍在桌案前批阅奏折,宽阔的大殿内更显寂寥。
“啪嗒一声”,奏折被扔在了案几上。
萧定慷伸手摁住眉心,明黄色龙袍上的金线在烛光下泛出微光。
大太监安公公伺候在一旁,瞧见皇帝神态,上前两步问:“陛下可是乏了?”
见皇帝不说话,又眼观鼻鼻观心的退回原位。自皇帝登基以来,他一直随侍在侧,只是这两年皇帝心思越发深沉,脾气也越发琢磨不定。
前两年朝臣逼迫皇帝选妃立后,皇帝开始并不予理睬,后来被逼的急了,当庭杖毙了两个谏言的大臣,此后朝臣们再也不敢死谏,因为劝谏多了,下场真的就是个死。
就如此刻,虽已深夜,但安公公只敢问一句,却不敢劝谏让皇帝去休息。
安公公站的累了,轻轻换了个姿势,将左手中的浮尘换到右手中。
烛光并没有柔化萧定慷锋利的眉眼,他冷哧道:“大梁怕是被吓破胆了,孤还没下战书呢,就把自己妹妹送来和亲。”
外面突然传来笃笃两声,安公公看了眼皇帝。已过子时,皇宫各门也都落了锁,此时能进来的,恐怕只有羽林卫了。
果不其然,羽林卫统领在外候着,等安公公通传命令。
萧定慷靠在龙椅上,漫不经心的垂眸扫视跪在下首的臣子,“何事?”
羽林卫统领将手中的密报呈给皇帝,与密报一起的还有一份人物小像。
随着画纸一点一点的展开,画纸上的女子容颜也一点一点露出来。
萧定慷再也没有了方才的漫不经心,他的呼吸突然急促了起来。
羽林卫首领见此继续道:“陛下命我们一直查找唐姑娘下落,这几年我们将大邑翻了个遍也没能找到唐姑娘。这些日子大梁的探子突然传回了消息,最近汴京因有位娘子献上於田法子而被大梁皇帝封为绍华夫人,而且这位娘子善调香、制香膏,所用法子皆与大邑相似。恰好这位娘子姓唐,且与陛下给出的画像十分相似。”
果见萧定慷手中画像旁边,写着绍华夫人四个字。
萧定慷猛的抬起了头,语气中也带来几分急促:“她现在如何?为何不将她带来?”
羽林卫首领瞧见陛下的模样,悄悄咽了口唾沫才道:“如今大梁陛下已经为唐姑娘与吏部侍郎赐婚,臣,臣无法将唐姑娘带回。”
萧定慷捏住画像的手指紧了紧,双眸黝黑幽深,似是压制着无尽怒意,他一字一顿地问:“她竟要成婚?”
羽林卫首领不敢直视陛下此时的神情,垂下眸子,低低的应了一声。
萧定慷猛的将案几上的镇纸拂落,几缕发丝也随着他低头的动作,从他鬓边滑落。
半晌后,才听到萧定慷咬牙切齿的声音,“好,好,好的很!”
羽林卫首领从殿中退出去的时候,下意识抬头,却见平时那冷漠、威严的皇帝颓然地靠坐在龙椅上,垂眸盯着手中的画像,棱角分明的面庞上露出罕见的落寞神情。
第二天的朝堂上,大梁派来的使者也传达出宿帝想要两国和亲的意愿,愿与大邑永结友邦。
大邑的不少朝臣听闻宿帝愿意派自己的亲妹妹——七公主和亲大邑,露出赞同的意思。
不料萧定慷毫无情面的驳回了七公主和亲的主张,还直言让宿帝归还他未过门的妻子——大梁的绍华夫人。
若不归还,他将率挥师北上,领大邑百万雄师,踏平大梁国土,亲自夺回。
消息传回大梁,直接炸开了锅。
大梁朝堂上,文武百官炒作一团。
有的说大邑皇帝太放肆,丝毫不把他们大梁放在眼里,要帅军南下,给他们点颜色瞧瞧。
有的说大梁当下粮草不丰、国库不充,此时不是打仗的好时机。
有的说绍华夫人也经被陛下赐婚于谢大人,陛下一言九鼎,如何还能被送去和亲?
有的说那绍华夫人本就不是大梁之人,如何能为了她使两国大型干戈?
有人说绍华夫人只是大邑皇帝起兵的借口。
朝堂上有的官员谏言争辩,有的窃窃私语。
唯独谢琅站在人群中,未发一言。
及至下朝前,才有人在朝堂上问:“谢侍郎,唐娘子是你带来大梁的,你认为该如何应对?”
朝堂上霎时安静了下来,百来双眼睛聚集到谢琅身上。
最明显、最有压迫力的还是来自上方的宿帝。
谢琅知道,宿帝并不想为了唐釉与大邑起干戈,只是他已经当着满朝文武百官的面赐下婚约,此时需要一个台阶。
而这个台阶只能来自谢琅,需要谢琅主动退婚。
谢琅抬眸看向高坐龙椅上的宿帝,他们二人少时一起读书,如今有做了三年的君臣,两人视线相对的瞬间,谢琅就明白了宿帝的意思。
谢琅垂了眸子,看向腰间垂挂着的浮雕兽纹玉佩,用红结束起,垂于腰间。
是唐釉送给他的。
他还记得那天清晨,唐釉将玉佩亲手挂于他腰间,笑盈盈地告诉他,这是为他准备的生辰礼。
忘不了那时激动愉悦的心情,她的目光终于肯为他停留。
他不舍,更不肯,这样将她拱手与人。
谢琅挺直了脊背,他跪下请命,若大邑贼子敢犯我大梁边境,臣愿奔赴战场,上阵杀敌,战到最后一滴血。
宿帝平淡的收回了目光,敛取了眸中的失望之色。
***
朝堂上的腥风血雨并未波及到唐釉。
她正试穿绣娘送进来的嫁衣。
她与谢琅的婚事定在了下个月初六,是个宜嫁娶的好日子。
冬梨在身边围着她转,“娘子穿上嫁衣的样子好美!”
夏梅笑呵呵道:“公子的礼服也一起送过来了,可要知会公子下朝后来这边?”
“何事?”
夏梅的话音刚落,就见谢琅从外间走了进来。
唐釉从镜子前转过头来瞧他,惊讶道:“今日怎来的这样早?”
谢琅的目光驻留在她身上,红色的嫁衣将她的面庞衬的越发娇艳。
这是他日日夜夜梦中的场景,梦到她穿着大红嫁衣向自己走来。
思及今日朝堂上宿帝的神情和百官的态度,他太害怕唐釉被他们送走。
谢琅的温润的面庞蓦地苍白了几分。
唐釉察觉出谢琅神色不对,她沏了杯热茶递给他,“可有感觉哪里不舒服?”
谢琅瞧见眼前之人为他露出的忧虑之色,突的心中一涩,将唐釉抱在了怀里。
唐釉安静的靠在他的胸前,听到他胸腔内咚咚的声响。
半晌,谢琅才放开她,面色也已经恢复正常。
无论如何,他都不允许任何人从他身边带走她。
此后的日子,谢琅更加忙碌。
之前谢琅总会隔三差五的来看唐釉,可是最近已经好些天没来了。
临近婚期,唐釉想和谢琅商量一下婚事细节,派人去谢府中请他,府中之人却说他已经被关进了牢中,但并不清楚公子犯了什么事。
期间,公子曾传出话来,不能将此事告诉唐釉,以免她担心。
此刻,见唐釉亲自上门来,竹茂才瞒不住,吞吞吐吐的将事情告诉了唐釉。
唐釉回到小院,正想法子通过御史夫人的门路打听情况,就接到了宿帝召她入宫觐见的圣旨。
***
一路上,唐釉坐在马车里,想到此番宿帝可能是因谢琅之事召她入宫,但万万没想到,谢琅竟是因她之故被关了起来。
“唐氏,大邑皇帝亲自派来使臣,要求接你回宫。”
“你也不想因你之故,让两国开战,成为大梁罪人吧。”
“谢琅因你之事,数次在朝堂请战,忤逆于朕,朕已经将他关了起来,命他好好反省。”
“更何况,谢琅之前告诉朕你是寡妇,朕更此前更不知你夫君竟是大邑皇帝,如此他便是犯了欺君之罪。”
“若你肯代大梁,替七公主和亲大邑,便可将功折罪。如此,谢琅也可放出来。”
宿帝冰冷低沉的声音似擂鼓,一遍一遍地敲击着她的耳膜。
她实在没想到,萧定慷会寻她回去。而且是如此大动干戈的寻她回去。
这些年过去,久到她已经快忘记那个人,久到她已经下定决心要接纳另一人共度余生。
唐釉抿了抿发干的嘴唇,她失魂似的走在宫内的回廊下,忘了当时在太极殿是如何回复皇帝的。
前面的小太监领着唐釉坐上了马车,来到关押着谢琅的监牢外。
小太监出示皇帝的令牌,领着唐釉进去。
监牢内昏暗潮湿,冷风从头顶吹过,留下腥臭的气息。
唐釉在转角处听下了脚步,她看到了前面不远处监牢里关着的那个人。
那个人的官服被褪下,身着白色囚服,狼狈的坐在席子上。
他似乎是受过刑,胸前和后背的衣服上浸着道道血痕,几缕发丝从额前垂落。
谢琅捂住了唇,低低地咳嗽了几声,他轻轻喘了几口气,显得他如玉的面色更加苍白。
她知道谢琅之前一直颠沛流离,这些年虽然用了良药将养,但早些年受过的苦,给他留下了病根。
唐釉的耳边回想起宿帝的话,“他不肯送你回去,在大殿上公然拿出朕御赐的圣旨,说既已许婚,在他心里你已经是他的妻子。若要将你送走,必要从他的身上踏过去。”
“他甚至联合韩将军和朝堂上其他臣子,一起请命主战。”
“朕看他是昏了头,念在他这些年立下不少功劳,朕只罚他去大牢反思。若改变心意,朕即可放他出来。”
谢琅听见有脚步声从身后过来,他似是想转头看过来。
唐釉却是猛的退了几步,隐到转角出,纤细的手指狠狠捏住了帕子。
唐釉知道,此刻谢琅最不愿意见的就是她。最不愿意让她见到,他此番落魄的模样。
她微微昂起头,逼退了藏在眼眶中的泪。
唐釉脚步微转,从牢中退了出来。
出去前,她告诉那个领路的小太监,希望他能传话给陛下,说她答应了,也请陛下遵守诺言,放谢琅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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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釉出城的日子,满汴京的人都来相送。百姓们都知道,她代大梁和亲,免去了一场倾国之战。
她被加封为护国夫人,享正一品夫人尊荣,赐爵禄,封地千户。
唐釉身着一品诰命夫人袍服,佩霞帔,脚踩金丝云履,头戴凤冠翟髻珠,
唐釉被数百仆从簇拥着,乘坐护国夫人坐撵,从御赐的府邸中出来,登上马车时,似心有所感,忽的放下手中的帐帘,转头向后看去。
却见拥挤的人群后方,站着一个形销骨立、身着白衣的男子。
十几日不见,他仿佛瘦脱了型,两颊深深的凹陷进去,清润的眸中也失去了往日神采。
两人对视良久,唐釉狠狠咬住了下唇,咽下了千言万语的话。
最终,唐釉张口轻轻说了两个字,垂眸转身进入了马车中。
虽隔着拥挤的人潮,但谢琅知道,她最终留给他的只有“保重”二字。
泪珠从凹陷的脸颊滑落,贴着颈间的肌肤,顺着衣领缓缓滑落到胸腔,寒意深深的刺到了心里。
见到唐釉的马车缓缓驶离,他终是忍不住,拨开人群,向前狂奔而去。
可无数的人潮推推嚷嚷,阻挡了他的去路。
这次,无论他再怎么追,也都赶不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