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子醒了么?”
“未曾....."
“已经昏迷了一个月了,再不醒来,怕是.....”
耳边似近似远的传来嘀嘀诺诺的细语声,唐釉手指轻轻动了动,她蹙着眉轻吟了一声。
“娘子醒了?”
一个身穿浅色比甲褙子的长脸丫鬟连忙放下手头活计,凑到床前查探情况。
她见唐釉拢着细眉,眼睫轻轻颤着,又连忙轻唤了两声“娘子......娘子.......”
唐釉慢慢睁开眼睛,视线模糊而后渐渐清晰,但见床前站着个陌生的长脸丫鬟,正一脸担忧的看着她。
夏梅见唐釉醒了过来,细细的柳眉微扬,嘴角溢出几分喜色,“娘子终于醒了。”
不得她说完,后面快步走上来个鬓发双白的嬷嬷,虽瞧着上了些岁数,但湛亮的眼睛仍透着十足的精神劲。
她将床前的半边帘帐撑起,瞧着唐釉醒了过来,念了声:“佛祖保佑。”随后扭头扬声吩咐立在门边的小丫鬟,“快去告诉郎君,娘子醒了!”随即低头细细打量,缓了声线问:“娘子可有觉得哪里不适?”
唐釉初初醒来,勉力睁开眼,只觉头昏昏沉沉,竟一时不知今夕何夕。
床顶照着洒金绣牡丹帐子,身下铺子绵软厚实的褥子,不再是暗无天日的牢笼.....
唐釉的意识慢慢回笼,她突然想起二皇子慕容安......
对,慕容安!!!
慕容安已经被她.......
亲手杀了......
唐釉身子不自觉轻颤了下,紧绷的神经慢慢缓了下来。
她微微侧过脸,打量着床前围着的丫鬟婆子,二人皆是生面孔,却正深色切切的瞧着她。
视线向二人身后扫过,左侧窗子用木棱支起,阳光透过窗子缝隙倾洒下来,在窗下的芙蓉塌上落下半面阴影。
大理石地板光洁锃亮,朱窗精雕,檀木香几,琉璃彩绘屏风,文竹竹帘,镂空雕花紫檀木桌椅,处处透着精致和富贵。
她眼睛眨了眨,视线落回到床前的二人身上,掩了眸中的惊诧,声音带着几分刚苏醒的低哑,不动声色的问:“这是......哪?你们又是谁?”
那老嬷嬷矮了矮身子,脸上带着几分笑,“回娘子的话,这里是定国公府,老奴夫家姓张.......”
还不等她说完,门外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上,一双黑履长靴跨过门槛,三步并作两步的走到床前。
一声悦耳清润,伴随着几分微喘的声音响起,“你醒了?”
张嬷嬷和夏梅瞧见来人,连忙从床前退来,低头福了福身子,“郎君。”
唐釉的杏眸更圆了些,似乎没想到来人是他,声音中也带着几分讶然,“谢琅?”
不能怪她大惊小怪,实在是眼前的谢琅与之前的他判若两人。
但见他身着青竹暗纹立领缂丝长袍,头戴玉冠,腰束金镶螺纹玉带,脸颊线条勾勒的极为流畅,眼眸清亮温润,饱满的额头上虽沁着几滴汗珠,但依旧难掩通身贵气。
与之前的谢琅,判若两人。
谢琅瞧着唐釉愣着不说话,他轻咳一声吩咐张嬷嬷去请大夫过来。
她连忙应下,招呼着门外的小丫鬟一起去请大夫。
谢琅上前两步,转身侧坐在床沿上,轻轻握了握她放在被子上柔荑。
触手微凉。
他轻声问:“可觉得哪里不舒服?”
唐釉定定瞧着他,半晌才道:“我怎会在这里?”
她顿了顿,咽下了没问出口的下半句话。
你又怎会变成这样?
谢琅垂眸看她,阳光透过窗楞撒在他的面颊上,越发衬得清贵如玉。他的唇角勾出浅浅笑意,黑眸中带着几分暖色,声音清润温和:“这里是大梁定国公府,我把你从大邑带了过来。”
唐釉手指轻攥了下,视线落了下来,没说话。虽然方才已经听到那老嬷嬷已经提过定国公府这几个字,但再次猝不及防听到,仍有几分不解与惊惑。
谢琅瞧见她神色,思及往事,声音也沉了几分,他缓缓道:“我原本就是大梁定国公世子,只是前些时候家逢突变,全族遭倾轧,我也几经受挫,流转至大邑,为你所救。”
“如今大梁帝位更迭,新帝已为家族怨案平反,也就恢复了我的身份。”
唐釉深色有些复杂,思及那日情景,她本是突生善念,随手救下了他,不成想竟是这样贵重的身份,和这样的因缘际遇。
她唇边漾出些许笑意来,“虽过程曲折,但苍天有眼,让你得以沉冤昭雪,恭喜。”
她打量着他周身气派大变,精神气为不同了,心里为他高兴。
随即又想到自身的遭遇,身陷囹圄,忠仆惨死,夫君背叛,父亲不喜,一桩桩一件件压在她的心头上,仿若水中浮萍,无处可去,无人可依。
她突觉胸口闷痛,似万千气血堆积此处,竟猛的咳嗽起来。
“咳咳……”
谢郎立时蹙起了眉,伸手在她后背,帮她顺气,担忧道:“哪里不舒服?”
唐釉摇了摇头,还不等她说话,外面传来奴婢通传的声音,“郎君,柳大夫来了!”
谢琅连忙请大夫进来,让出塌边位置,让大夫诊治。
柳大夫笑呵呵的朝谢琅拱了拱手,“郎君安。”熟练的从医箱里掏出脉枕,凝眉细细的切起来。
他仔细瞧了瞧唐釉,思索片刻,朝谢郎拱手道:“娘子昏迷数日方醒,身有暗疾,本就身体虚弱,加之气血郁结于胸,情志抑郁,不利于身体康复,还是要多宽心才是。”
他又为唐釉开了几副药,又叮嘱了用药事项,才告辞离去。
谢琅送走大夫,命人去煎药后,转过身来。
他默了片刻,方才轻声安抚道:“我知你受了许多苦,你安心在此将养着,莫要思虑过甚,这里没有人再能欺负你。”
唐釉垂着眸子,眼角忽的滑落一滴泪来。
她被关着虐打时没有哭,暗杀二皇子时没有哭,发现萧定慷娶亲时没有哭,此时听他这样说,心里却没由来的涌气几分委屈来。
谢琅心似被谁揪了一下,他取了帕子递给她,压低了嗓音哄道:“莫哭了”
这时,王嬷嬷捧着药过来,“郎君,药煎好了,老奴伺候娘子用药。”
“我亲自来”
谢琅直接从她手里接过药,舀起一汤匙,轻轻吹了吹,递到唐釉嘴边。
唐釉神色为僵,她挣扎着坐起身来,低低道:“我自己来。”
谢琅阻了她动作,动作轻柔却不容置疑,“你身上有伤,莫动。”
“听话”
二人僵持片刻,终是唐釉妥协了,她低头凑近汤匙,氤氲的热气并着丝丝苦味一齐涌上来,被她含入了口中。
待喂完了药,谢琅又继续留了片刻,细细叮嘱了她安心养病,方才离去。
他将将踏出门口,就有小厮来报,“曦帝传召。”
谢琅应了声,命人备轿后,抬步朝府门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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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阳宫
宿帝端着茶盏吃了口茶,方才叫起了前方跪着的人。
“子溯起身吧,如今我虽已登大宝,但你我少时结伴十数载,中间也经过不少沉浮曲折,但我仍不时想起你我二人在宣文阁共辩古今经史的时光,情谊自不比他人,我们私下不必如此,仍可继续换我一声俸汝。”
谢琅却是仍然跪地不起,连道不敢,他讲身子府的更低,额头触地:“陛下乃天潢贵胄,如今顺应天命治理天下,光复累世大业,降泽于民,乃众望也。陛下念及旧日情谊,臣幸甚至哉,然臣蝼蚁之身,如何能与陛下同称?”
他顿了顿又道:“蒙陛下不弃,为谢家沉冤昭雪,琅愿为陛下尽责尽忠,肝脑涂地。”
宿帝闻听此言,瘦削的面庞上终是多了几分笑意,他亲自走下龙榻,弯腰扶起谢琅,笑道:“子溯不必如此自谦,你之才华曾得先帝称赞,若得子溯相助,朕必如虎添翼,朝堂那些逆贼旧党如何还能翻出花来?”
谢琅垂着的眸子闪了闪。
当今宿帝乃是先帝的大皇子,曾在朝堂上风头无两,本是最能问鼎帝位的皇子,谢家也是其追随的臣部,怎奈天有不测风云。一桩军饷贪污案牵扯到他头上,引得先帝猜忌震怒,将其软禁在皇子府邸,另立五皇子为太子,也就是后来的昭帝。
昭帝虽有才能,但性子仁慈软弱,做事瞻前顾后,更是一厢情愿的顾念兄弟手足,不肯听幕僚劝告,留了大皇子一命。然天家父子无手足,这句话并非空穴来风。
他不肯杀了大皇子,却终究被大皇子也就是如今的宿帝所杀,还被扣以逆贼之名。
正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昔日昭帝的那些心腹旧臣,他如何敢用?
况那帮老臣倚老卖老,凭着先皇在位时的权势,握着文渊阁及下属三省六部实权,左右朝堂政局,无人敢出其右,这叫宿帝如何忍得?
所以他就把主意打到了谢琅头上。
谢家原乃定国公府,累朝荣光,昔日门庭若市,门下学子客卿不知凡几,如今宿帝不辞辛劳的替他谢家翻案,也是想用他族声望对抗那帮老臣。
何况,他与谢琅有少时情谊,加之谢琅颠沛流离,其父母兄长也惧死惧伤,如今亲族独留他一人,想要在朝堂站稳脚,只能靠他。
这样的人也更好把控。
为此,宿帝虽狠辣猜忌,但到底对他多了几分信任。
宿帝转身回到塌上,从御桌上随手巴拉出来一份折子仍给他:“看看吧,可有什么想法?”
谢琅垂眸单开,快速扫了眼,眉峰微微隆起,一时没有说话。
宿帝呷了口茶,瞥见他神情,呻然道:“朕乃天命之人,众望所归。”
“但这风伯骞在朝堂上却公然替昭帝那逆贼正名,行违背天命之事”,说到此处,他又笑着掸了掸衣角,笑眼里藏着几分阴鸷,“还敢联合百官陈情,大张旗鼓的袒护逆贼亲眷,怕是耳等竖子还当朕是昔日宣文阁里的皇子。”
谢琅微垂下眼睑。
风伯骞与他皆是大皇子也就是如今宿帝的伴读,曾经一起在宣文阁听大儒传道受业,与他和宿帝有着少时情谊。
风伯骞此人家世显赫,风家满门清贵,诗礼传家,他自己也最是刚正不阿,少时便时常与曦帝争辩经纬,不惧他皇子权势。在昭帝登基之后,更是一路顺遂,年纪轻轻便做到了吏部侍郎一职,加之昭帝仁慈软弱,更加助长了他敢于谏言的性格。
风伯骞认为,他的存在就是为了帮助帝王纠错,他的目标就是成为不畏强权的谏臣,以此为后世效仿。
谢琅心里叹息一声,风伯骞与他和昭帝不同,并没有经历过大的曲折,眼中世界非黑即白,殊不知强者当道,帝王的一句话就能定生死。
他为明白风伯骞已经惹了宿帝的眼,即便他们是少时的挚友,然时光过隙,白云苍狗,如今早已回不到最初的样子了。
风伯骞也已留不得了。
他终是拱手道:“风伯骞倒行逆施,不辨是非。臣既掌管刑部,必惩罚分明,以昭天理。”
宿帝哈哈大笑起来,纤白的手掌拍了拍谢琅的肩膀,满意道:“朕知子溯念及旧情,然情不可废正理,不可荒法度。朕既命卿掌管刑部,就是因为卿能辨明是非,秉正执法,莫要辜负了朕的期望!”
话说到最后已然带了几分意味深长。
谢琅心知他若想顺利起复,只能依靠宿帝,成为他的马前卒和爪牙,之前那个心自在礼,清澈鸣善的谢琅早在被抄家流放的那一刻就已经荡然无存。
但那又有何妨呢?
如今的他除了唐釉还有什么其他的好在乎的?
他偷偷将她带到大梁来,还有萧定慷在旁虎视眈眈,一直不停的搜索她的下落。
他太知道低到尘埃里的滋味,挣不到,抢不过,甚至不能光明正大的出现在她面前,更不要妄想拥有她。
然只要能为心爱的女子遮挡风雨,护她衣衫无尘。
他又有什么不可做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