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说有那么一条土狗子,浑身儿没毛更没啥功夫,但是它主人有权有势,于是哪怕让它放一群比自己大多的野驴也能十分拿手。宿醉之后,张辫儿被一鞭子抽醒了。“属老鼠呢,我说怎么清人不齐,现在敢偷懒了?”
“不敢,爷。”
张辫儿最清楚这种人的脾性,因为他家以前也有如此横的长工监管,在主子面儿前毛儿顺,在手下面前就没个不炸毛的时候。其实对付这种人很简单,抓住他们虚荣的心理,喊他们几声爷儿,承认比自个儿高一等就能平复些许他们的怒气。“甩贱嘴皮子可不顶用,赶紧的!”
这招果然管用,至少他不再使他那马鞭子了。张辫儿来到粮仓,看见赵大能脸上的两道新鲜红痕就知道他也被特殊伺候起床来了,不过肯定没有张辫儿“嘴甜”,不然怎得多一道儿呢。这儿的监工都会别一根儿马鞭在腰上,仓管更甚,别了俩,按他自个话儿说这叫好左右开弓。 他们唯一统一的只有满嘴的脏话狠话,就连工服那都能看出个三六九等的。普通监工只穿粗布白汗衫,裤子、鞋子也是便宜货儿做的,但仓管可特殊,人儿都能穿身儿不干不净的灰长炮,脚上也能套个旧布鞋。但就因为这“高贵”的着装,仓管打起人来可滑稽到家了。他们通常会先眼儿一瞪,露个凶狠劲出来,然后把长袍的下裙给撩起来按住在腰边,最后把马鞭一下子抽出来,记得这一下子一定得迅速利落,才能让他们这些纸老虎自豪,继续自己的表演,而且抽到人的第一下一定得最用力,毕竟自己是只纸扎的老虎,就怕碰到身儿上带火的,所以开头儿得越狠越好,杀杀在地上滚的人的怨气。张辫儿从这仓管身上看到了从前自家长工监工的影子,心说这是怎的回事,两个不同的人却有这么相似的行举,真是件怪事。而更让他奇怪的是这几天赵大能魂不守舍的模样,有人不见眼色地凑过来笑:“哟,爷们儿又到那日子了?催得还是紧么。”
“走开点,挡路!”
赵大能挥挥拳头,辫儿也跟着跃到胸前。“哎呀,”另有人当和事佬,“生什么气,能子你也知道他人就嘴贱,说不啥好儿。”
这架要吵吵没吵吵起来,伙计们都蛮沮丧的。因为这样的乐趣也不是每天能享受到。到放班时间,张辫儿一转身,赵大能已经一只脚跨出去仓库大门了。他想,再早回去李老爷家也睡不好,索性跟他去看看是怎么个事儿。张辫儿跟着他走上街,跨过一个饿死在街头的人的腿,绕开一只眼冒绿光的瘦犬,转过一栋摇摇欲坠的老楼,来到一条乌漆嘛黑的巷口。他瞅见赵大能在一门帘前踌躇不决,然后掀开帘子的手一顿,就直直走进去。约莫赵大能进去了十几秒,张辫儿也来到门帘前,一股子刺鼻难闻的味儿呛得他嗓子发痒,直咳嗽,等凑近了看,才发觉这门帘兴许早些是红色的,但不知被什么熏成了暗黄色。什么人儿能有这样的艺术呢,他心犯嘀咕。等他走进去,事情就变幻得令人恐惧而逃无可逃了。正对他的是一个几块木头板子搭的柜台,里面坐了个翘二郎腿的大爷,那衣袍华贵的哟,像见了小皇帝!“买多少,诶就拿多少,记上名儿地儿,可以赊。”
大爷指指自己身后的柜台,那整个儿黑乌乌的,一股子腐臭加烂袜子的味儿弥漫在周围,张辫儿不喜欢这个味儿,这时候,他后边来了个人,听了大爷同样的话,直走到柜台前面,打量打量就抽出来其中一个木盒子,那股子臭味儿就随之扑到他脸上。“要这了爷!”
“得,常子还是赊到月底给?”
“是了爷。”
“上吧,二楼左手三间房,二时出超过多一两碎银。老样子。”
“谢了爷。”
目送这个常子走上了二楼,大爷顺顺衣服,问:“你杵在这是想找我麻烦么?”
张辫儿同他解释道自己只是想找个刚刚在他之前进来的男人。“哦,赵三儿嘛,二楼右手二间房,去。”
大爷说完就不抬眼了,拿起一只闪亮的烟斗把玩,饶有兴致。张辫儿走到二楼,那烟云就愈发浓厚,仿若进来了仙境似的。他看见每间房门底下飘出来白烟,深以为着了,于是勒紧裤腰带就掀开第二间房地门帘子踏进去。里面的滑稽情形如下,一张大床塌占据中央地带,矮桌左右各卧了俩人,嘴里吧嗒吧嗒地抽着大烟,像鞋子大一码拖步走的声音,那四人听见人进来的声儿,仍旧没抬眼,面相跟快死掉一样,只是从牙齿缝儿里挤出几声惊叹。呀,如果这样微弱的声音也算人嘴里发出来的惊叹。“辫儿爷么不是。”
赵大能的声音从一旁极阴暗的角落刺进他的耳里。“老爹,我带我朋友出去。”
赵大能有点窘迫地看着他,转身朝卧在最左边的老人这么说。那个老头子长脸瘦削,尖头吊眼,头发稀疏,但一根二指宽的粗辫儿却格外晃眼儿。此刻他爹双眼微眯,摇头晃脑,一副极享受的模样。张辫儿看见他爹那打了大小补丁的旧长袍子被压得满是褶皱。“银子银子!”
“没啦老爹。”
“银子呀!”
“没啦。”
“不得走了!”
“走了老爹。”
“竖子回来!”
他爹这时候像活了,放好他的宝贝烟斗就起身儿。这老头子火气上来,脚却不听他使唤,第一步就给软下去了,“哧嗵”给他儿跪了一道儿,他后边的几个老烟鬼都笑。“哟,老赵儿这是要做人儿子啦!”
张辫儿发现他们似乎都活过来了,睁大那些恐怖的眼,嘴里咬出恐怖的词儿。“老赵儿你做我孙儿吧,还跪呀。”
“你奶奶怎么不去死呢。闲的叫你看我笑话!”
他爹身子软了嘴还是死硬,“谁想得到你是个阉人儿呢!”
说话那人脸色一下沉了,叨叨了几句恶毒的骂人的话,其他人笑得更凶了。赵大能赶快去扶他老子起来,他爹感觉面儿挂不住,就使尽浑身解数推他,嚷嚷自己能起来,用不着他这个不孝子。然而他爹这软绵绵的一推连他的一只手都没推开,最终还是被他扶起来了。“竖子!我可是你老子!银子呀!”
他爹一被扶到床上坐下就抡起手臂打他胳膊,然后继续骂骂咧咧。赵大能则站边上一声不吭,俯下身子给他爹出气。张辫儿站在门口的地方安安静静看着这滑稽的一幕,难以置信也深表同情,他感觉这一幕如此似曾相识,但又无法具体描述那种挠人的熟悉感。直到他们终于走出来到大街上,他想起了,俗说有这么一条土狗子,浑身儿没毛更没啥功夫,但是它主人有权有势,于是哪怕让它放一群比自己大多的野驴也能十分拿手。费劲巴拉想起这个,张辫儿一抬头就发觉自己走得慢到赵大能背后来了。张辫儿看了眼儿赵大能宽实的后背,跟随他那有力但落寞的脚步,心里又想着,有这么一个老烟鬼,他也没啥功夫,但是他仗着自己是老子,于是哪怕儿子天天累得狗都不如也是心安理得,步步紧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