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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我叫张辫儿(1 / 1)

同治九年,张有福病入膏肓,临走前他紧抓着小儿子的手,眼神中已经没有了从前的傲慢。一会,他突然睁大眼睛,身体微微前倾,说了一句话就再也起不来了。“今年,你可以回家了,替爹看看,替爹看看。”

张有福本来就很瘦,死了之后剩个皮包骨头,看着像干尸。家人围在他的床边哭哭啼啼,都害怕见他这副模样,只有小儿子忍者眼泪给他爹擦干净身体,然后穿上鲜红的蒙古袍,给他抱进了提早备好的棺材里,挑个靠山面水的地埋好了。回包路上,小儿子骑上自个的黑马,朝向北京的方向远眺,收于眼底的除了别人家的羊群,只有一片连一片的草场。北京城如今怎么样了呢,他确实也很想知道。想着,他握紧缰绳控制马徐徐前行,跨过面前那弯弯绕绕的河流,他抬头,恍惚间好像看见羊群长出翅膀飞上了青天。同年夏初,小儿子告别不打算再回来的家人,套了青色藏袍就带上爹临走前夜给的小袋子就乘马车回到了北京。那个小袋子里面装了些烟斗手串珠子,还有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一个地址。北京东直门依旧高耸,只是不再像记忆中那么色彩明丽,似乎被覆上了灰,底下进进出出的人们扬起来沙土尘埃,一会他眼前的景象就雾蒙蒙的了。小儿子有些新奇,左看右看那些个摊贩店铺,想努力唤醒自己对这个地方的零碎记忆。他坐在没棚子的马车上面,听车夫的吆喝声时大时小,摸摸怀里揣的那个小袋子,想起爹在南蒙时给自己将讲因为不是皇室的人,就算走进气派的什么德胜门之类的,还是会被那里的高贵们调侃,于是刚到南蒙段时间,他爹一直抱怨自己在北京有钱却过不了敞亮的富贵生活,但离开北京之后,倒是想念东直门想念得狠了。“吁——”马车停下了。他付完钱,下车按照纸条上的地址找到了他爹朋友家门口。爹生前告诉他,这个朋友会帮助他在北京找个工作糊口,之后再慢慢立足。作为回报,就把小袋子里的东西拿两件出来给他,其他的可以自己去当铺当了换钱用。这家人是爹卖粮时交的一个商人朋友,姓李。当他走到阔气的李府门前,两个怒目圆睁的石狮子似乎在警惕地盯着他。仔细一瞧,门口站了两个面相凶恶的看门人。“鬼鬼祟祟,干什么来的!”

“我想求见李老爷,麻烦可以......”“来谈生意的?”

“不是。我是张家的,来投奔李老爷。”

“哦,老爷说过留心张家的要来,等着。”

一个看门人进去传话。另一个上下打量起来他,眉眼中很是不屑。小儿子知道被看不起了,但他的心智已经在环境恶劣的南蒙给磨得很成熟,并不乐意与他计较。传话的看门人回来,让他跟自己进去。于是他点点头,跟在人后边,这李府的四合院可真大,四角栽了树,说不上名,正中摆个大水缸,绿植环绕,水清鱼跃,若是飞来一只喜鹊估计也想停在缸沿看看景儿。走进中堂,可以一眼看清对面墙上挂的一幅字:不贪为宝。“哎呀,哎呀哎呀呀!”

从侧面柱子突然蹦出来一个人,那人头戴金丝毡帽,一条长辫儿“哒哒哒”地甩动,肚皮快将紫绸长袍马褂撑破了。那人应该就是李老爷。“哎呀,老张家的娃,坐吧那就。”

他做到下席,听李老爷不停在叨叨。“老张家的,你爹早联系我啦!你们南蒙过的如何?不消说,现在好了就是,回京来了!你叫我声伯,我大给你介绍个把好办的差事儿。就这礼钱,是少不掉啊......我呢仁义,给你爹兄弟称的,不消多的,就这礼钱,还是少不掉啊......”小儿子明白自己该掏出那个袋子了,于是袋子被恭恭敬敬地呈到了李老爷肥硕的手上。“哎呀,您老儿就拿这招呼你兄弟我呢?”

李老爷捏住一块金表仰头看看,嘟嘟囔囔,又戴上个佛珠手串摆弄摆弄,嘟嘟囔囔。末了,他捧起个镶金烟斗,啧啧赞叹,撇了眼小儿子就又嘟嘟囔囔。“哎呀,物什儿不怎么光彩,这三件老了,不值啥钱,不过我给你爹兄弟称的,我呢仁义,给你寻个好差事,就在粮仓当个伙计做去,一月块把大洋,好办。你叫我声伯,我给你定啦!”

“伯,谢过谢过。”

小儿子去领了制服,成了粮仓搬米袋子的伙计。他被李老爷安排睡在刚收拾出来的杂物间里。夜晚,他翻坐起身,打开爹给的宝贝袋子,里面还有一双锦鞋,一块已经不走针的银表,一块花纹精美的手绢。他不清楚明早去当铺里能换多少散钱,心里还美美幻想着以后越过越好的日子。爹,他想,我回来了,有朝一日我一定让咱家再光耀起来。后来,也是这个想法彻底压死了他的理智。次日,一早就有人踹开他的房门。“睡挺死啊!起来干活!”

一个腰间别了马鞭的仓管朝他大吼。他被这一吓,战战兢兢地穿好蓝灰制服,跟随仓管走到粮仓。李家粮仓是这镇上的唯二粮仓,除开故意建在它对面挑衅的规模同样不小的汪氏新粮,就不存在任何竞争力了。整个粮仓弥漫着一股子伙计们的汗臭味和粮食的潮味。他找到一辆正在卸粮的车,然后等站在上面的人把粮食袋子挪到他肩上。一个,两个麻袋重合摩擦他的肩,这已经是极限。他朝仓管指定的放粮位置一步一步走去,速度之慢引来了边上一个劳工的嘲讽。“您老儿也不老啊,嗨。”

“闭上你的臭嘴!赶快工作!都动起来!”

仓管可听不得任何人开小差。仿佛监督这些野驴工作是他的天生的神圣的可爱的职责呢。刚开始工作第一天,他不敢有任何懈怠,因为害怕失去了这个好活儿。尽管他已经竭尽全力稳住麻袋,但仍旧不敢迈开步子,这就导致他的效率比熟工慢太多,首次收获了仓管的马鞭伺候。“死慢,慢的要死!你磨什么洋工?”

仓管显然是知道他是新人,但他可没有一副菩萨心肠,只知道太慢耽误进程,耽误进程李老爷子会不高兴,李老爷子一不高兴就喜欢扣他工资。马鞭甩到他身上的时候,没到皮开肉绽的程度,但衣服被划开了小口,遮住了里面火红的长痕。他拽着自己的步子加快速度往前,这样是快了,但在绕个弯的时候不小心撞到柜角,整个人重心不稳,粮袋狠狠砸到地上,里面的麦子大半倾洒出来。“好活儿!”

仓管气炸了。随后等待他的就是另一顿新鲜的马鞭大餐。仓管叫来其他两个监工把他撂到地上,自己握住马鞭狠狠抽他的背,又拿他擦得锃亮的粗制皮鞋踢他大腿根。这一幕没有任何其他工人围观,仿佛这是再平常不过的事。等仓管打出汗来了,又对他吼。“起来!死懒,再撒一个你莫想走得!”

这个声音传进他耳朵的时候,他已经有点神智不清,但看见那满地的金黄麦子,他突然燃烧了希望,想起小时候自己被父亲牵着走在田坎上的日子,同样是满地的正待丰收的金黄的麦子。他拿手肘撑地,慢慢爬起来,晃晃脑袋,又走到了粮车前。忙到正午,仓管终于肯放饭给这群野驴了。太阳已经爬到一天最高的地方时,两辆拉了菜桶的牛车才慢悠悠地停在了粮仓门口。伙计们在监工和仓管的组织下排队领自己那份吃食。快到他时,他伸长脖子,看见了一个大盆装饭,其他的桶里装菜,两素一汤,今儿吃的是炒白菜,野花乱炖和蛋花汤。他盛好饭,打菜的直接舀半勺蛋花汤浇上去,再同样盖上半勺子的炒白菜和野花乱炖。稀奇的是,这蛋花汤没几丝儿蛋,还散发出阵阵恶臭,跟老母鸡刚孵出来一颗蛋就被人踩上一脚再扔进锅里煮了似的。炒白菜就是白味白菜,每片叶子上都或多或少有虫蛀的黄洞子。至于这野花乱炖,更不消说这厨师是怎么在糟蹋野雏菊和蒲公英。他寻到一个角落蹲下,靠着粮仓脏污的墙“吭哧吭哧”吃起来,因为仓管只允许他们休息半小时,而光是排队就花了他将近二十分钟,还剩一丁点时间用来补充体力。到放班的时间,已经是晚上的八点多,这时候的北京城各个小酒馆就热闹了,因为一群又一群的野驴冲出了各个厂房。他原本打算回去倒头就睡了,但有个小伙计过来拍了他一下。“您老儿新来的吧!”

那小伙计就是白日里笑他的那个,白牙大嘴,明眼浓眉,身高在一米九以上,小伙计穿着白汗衫,制服已经被脱下来系到了腰上。“交个朋友,爷们儿我,赵大能,您老儿怎么称呼?”

小儿子有些别扭地摇摇头,告诉他自己的名字有些难以启齿。“嘿!有什么,您老儿怕我嘲笑不成?”

赵大能摊开手,示意他没必要把自己名字藏起来,人活就活个敞亮。小儿子终究拗不过他,告诉了他自己的姓名,这是他回京之后头一次告知自己的姓名,连李老爷都一直喊他张家的。“我叫张辫儿。”

“辫儿,辫儿!”

赵大能高兴地撅嘴,两手叉腰,甩甩脑袋,把后脑勺的粗油辫儿摆到面前给他看。“咱有着呢!辫儿!多骄傲的名字!”

张辫儿笑了,也把自己的辫子甩到胸前。“我叫张辫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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